就在不久之前，網上還流傳着很多梗圖，暗示川普是被馬斯克操縱的傀儡，但一夜之間，這兩人就吵翻了：川普說馬斯克瘋了，而馬斯克則指責川普“忘恩負義”，要不是自己助力，他根本無法當選總統，他應該被彈劾下臺。

對這場全球直播的罵戰，人們大抵是抱着看好戲的心態。有一篇文章仔細梳理了這兩人近來矛盾爆發的原因和過程，標題就很有代表性：《最有權的人和最有錢的人吵架了，還是小學雞水平》，那意思無非是說，這兩人吵得未免太不體面，“這不是一般狗血電視劇編不出，是豎屏短劇都想不到還能這麼奇葩”。

這確實是普遍的觀感。在世人眼裏，那彷彿只是一出鬧劇，像兩個任性的孩子一樣互相扔泥巴，起初倒是還滿足了觀衆們的八卦心理，看多了都有點厭倦了，最後不免感慨一句：“都是草臺班子。”

然而，他們到底爲何決裂？儘管這些似乎都攤在檯面上，但真要問深層的原因，沒什麼人能講出個所以然來，實在要說，無非就是性格不合，或許再加上利益不一致，搞出一地雞毛來。當然，有的人會欣慰於自己的先見之明——“我早知道他們早晚會起內訌！”

根據這種論調，政治只是上層的人事糾葛，若論被人津津樂道的八卦程度來看，倒不如說更像是宮廷醜聞。不妨直說吧：這不是政治觀察，而是娛樂消費，人們也無意深究，何必呢？看他們狗咬狗，樂一樂就行了。

然而，如果你不滿足於這樣簡單的解釋，就有必要思考一個問題：爲何這兩個曾經的盟友迅速走向決裂？只是因爲他們一時任性嗎？這事到底意味着什麼？

現在回頭來看，這兩人的結盟原本就是暫時的、鬆散的，這不僅是因爲川普善變，沒有確定不變的立場，還因爲使他們走到一起的共同點，不足以抵消後續日漸暴露的分歧。

就在不到一年前，還有不少人覺得馬斯克力挺川普簡直是發瘋了，我還特意寫了一篇《馬斯克沒發瘋》，認爲這位大亨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不要低估他的精明。不僅如此，讓一些人大跌眼鏡的是：他的政治豪賭還成功了，那是他的高光時刻。

那些把川普看作是他提線木偶的說法，固然言過其實，但這倒也道出了一個真相：他想要藉助川普來實現自己的議程——他的夢想絕不只是造車、造飛船，還想改造國家來支撐更宏大的願景。

那麼，國家是什麼？美國社會學家理查德·拉克曼在其《國家與權力》中指出，國家是一種組織形態，現代國家是隨着資本主義興起而同步發生的特殊模式。既然那是特定條件下的歷史現象，那麼當這些條件發生變化時，國家也有可能消亡。

根據他的“精英鬥爭理論”，現代國家的出現，最關鍵的一點就是吸收了精英。在中世紀不存在現代意義上的“國家”，權力都分散掌握在精英階層手中，直到大約五百年前纔出現國家構建的現代化進程，精英逐漸將權力讓渡給了國家。由此，現代人所理解的“國家”才得以誕生。

明白了這一點，我們就可以更好地理解川普的上臺意味着什麼：面對着近些年來的危機，美國的國家機器已經出現功能失調的跡象，但川普的做法不是去維修這架機器，而是試圖攻擊它、拆掉它。里根總統當年曾說：“政府不能解決問題，政府就是問題本身。”但他並沒有弱化國家機器，川普則要激進得多。

根據這一思路，政府規模應該縮小至僅夠維持運作的地步，其大量公共職能應當由私人企業來接管，那不僅有利可圖，而且可以運作得更好更高效。這一“小政府”的理念確實與美國社會長久以來的心態一拍即合，但普通人沒有意識到的一點是：時至今日，這麼做未必能激發企業家精神，倒有可能帶來始料未及的後果。

如果現代國家是隨着“精英將權力讓渡給國家”產生的，那麼現在美國出現的是一個反方向的去中心化趨勢：國家將權力讓渡給精英。

連軍隊和監獄都可以外包給民間機構，馬斯克的航天飛船看起來也比NASA（國家航空航天局）幹得更好，至少侵蝕了他們的壟斷權力。

隨着非國家行爲體的活躍，國家已經逐漸淪爲一個牟利對象：少數精英可以俘獲它來實現自己的個人目的。

在這一點上，川普和馬斯克確實是同路人：他們都對“國家”不滿，都想改造它，使之更有“效率”，即便不能爲我所用，至少也能不去阻擋自己放手去實現個人目標。

很多中國人有意無意中把馬斯克的“效率部”（DOGE）的使命看作是“裁汰臃腫”“精簡機構”，歡呼這是人民所需要的，但實際上，“效率”的提升通常伴隨着公共服務水平的下降和社會不平等的加劇，因爲那意味着政府不去做那些無利可圖的事，扔下窮人讓他們自謀生路，而你想要有品質的服務，就得自己去購買。

按照馬斯克的設想，“國家”將被弱化，未來出現的將是一個“高科技中世紀”：像他這樣的超級精英猶如一千年前的封建領主，得以完全自主地行動，這樣才能徹底釋放這些非國家行爲體的活力，而國家的職能差不多僅限於基本的公共服務並協調“封建領主”們的行爲。

但是與他不同的是，川普實際上沒有如此清晰的藍圖，而是一個見機行事的投機分子。雖然川普同樣在利用國家來牟利（發行私人的加密貨幣就侵蝕了國家的鑄幣權），但他多變的風格意味着他的行事是一連串的權宜之計，取決於什麼對他更有利——他可以今天支持馬斯克的效率部，明天又搞一個“美麗大法案”（Big Beautiful Bill），儘管這預期將在未來十年內增加超過4萬億美元預算赤字（據前財長薩默斯估算）。

到頭來，馬斯克發現，乍看起來似乎是他利用川普來實現自己的願景，結果卻是自己被川普拿來幹髒活，用後即棄。

不僅如此，川普也無意真正推進什麼變革，他真正擅長的，是操縱局勢、渾水摸魚，並將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從這一意義上說，川普是短視的，“長遠目標”對他來說是一句空話。

現在，馬斯克在談論要創建一個新政黨，儘管在推特上獲得了其擁躉壓倒性的支持，但市場的回應是特斯拉股票大跌。

老實說，我也不看好。美國歷史上富豪創建第三黨的早有其人，但都無一成功，更別提他那種“超級資本主義”的主張恐怕很難獲得大衆支持，因爲他謀求的說到底不是大衆的福祉，而是精英不受掣肘的自主行動。

然而，潘多拉的魔盒已經打開，只要美國的“國家”仍處於運作不良、難以修復的狀態，那麼各行其是的自利行爲將不可避免地不斷湧現。也許有一天，美國會變得讓我們認不出來，而當下則是它的第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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