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苗正 編輯｜路之遙
特斯拉旗下自動駕駛出租車業務Robotaxi終於上線了。在最初的興奮與讚譽之後，一系列由早期體驗者的報告，如同一盆盆冷水，澆在了狂熱的期待之上。
這些被寄予厚望的車輛出現了令人不安的駕駛行爲：在錯誤的道路上逆行、無故緊急剎車、在危險的十字路口讓乘客下車。
緊隨其後的，是聯邦監管機構的迅速介入和整個行業對自動駕駛技術成熟度的重新審視。這場本該是特斯拉展示技術霸權的“加冕典禮”，意外地演變成了一場對其技術可靠性和安全承諾的公開壓力測試。
事實證明，從一個顛覆性的願景到一個安全、可靠、可大規模推廣的商業現實，特斯拉要走的路，遠比其描繪的藍圖要漫長和崎嶇。
此次在奧斯汀的試運行規模非常有限，由10餘輛經過特殊改裝、配備了最新版全自動駕駛（FSD）軟件的Model Y組成。
乘客主要是特斯拉的投資者、分析師以及在社交媒體上極具影響力的“鐵粉”。儘管許多參與者對車輛在大部分時間裏平穩、順暢的表現大加讚賞，但恰恰是那些意外的“小插曲”，成爲了公衆關注的焦點，並暴露出系統深層次的問題。
其中，一輛Robotaxi在進入一個明確標有左轉箭頭的車道後，並沒有按規定左轉，而是在短暫的猶豫和方向盤的幾次詭異擺動後，徑直衝過了路口，駛入了對向車道。
在長達數秒的時間裏，這輛車完全處於逆行狀態。儘管當時對向沒有來車，乘客、同時也是一位特斯拉的長期投資者羅布·毛雷爾（Rob Maurer）在視頻中輕描淡寫地表示“沒有安全問題”、“我並未感到不適”，但這種公然違反交通法規的嚴重錯誤，無疑讓屏幕前的所有觀衆都捏了一把冷汗。一個成熟的自動駕駛系統，最基本的任務就是理解並遵守交通規則，而這次失誤顯然觸及了安全底線。
除此以外，還有一輛車在行駛途中突然毫無徵兆地“幽靈剎車”，導致乘客猛地前傾，隨身物品散落一地。另有視頻捕捉到，一輛Robotaxi在經過停在路邊的警車時，儘管警車燈光閃爍但並未構成任何行駛障礙，車輛卻兩次突然急剎，行爲模式如同一個過度緊張、反應失當的新手司機。
前特斯拉項目經理法扎德·梅斯巴希（Farzad Mesbahi）在體驗時，遭遇了提前下車指令導致車輛直接停在十字路口中間的尷尬局面。
這些問題，從在錯誤車道逆行這樣的嚴重違規，到幽靈剎車、不當停靠等看似輕微但同樣致命的隱患，共同勾勒出一個令人擔憂的畫面：特斯拉的FSD軟件在面對真實世界複雜多變的駕駛場景時，其穩定性和可靠性遠未達到可以託付生命安全的高度。
更值得注意的是，所有試運行的車輛都在副駕駛位配備了一名“安全監控員”。然而，這些監控員的角色似乎更多是觀察和記錄，而非像傳統安全員那樣坐在駕駛位隨時準備接管。
這種設置引發了新的質疑：當車輛發生像逆行或衝向障礙物這類緊急情況時，坐在副駕的員工是否能及時、有效地進行干預？這與競爭對手Waymo在移除安全員之前，長期採用嚴格的、駕駛位有人監控的測試方案形成了鮮明對比。
奧斯汀街頭的種種亂象，迅速引起了聯邦監管機構的注意。就在Robotaxi服務上線僅一天後，美國國家公路交通安全管理局（NHTSA）便宣佈已就這些被曝光的事件與特斯拉取得聯繫，要求其提供更多信息。
NHTSA在聲明中表示：“NHTSA已注意到所提及的事件，並正在與製造商聯繫以收集更多信息……在對這些報告及其他相關信息進行評估後，NHTSA將採取任何必要措施以保護道路安全。”
雖然這並非一次正式的缺陷調查，但監管機構如此迅速的反應，本身就是一個強烈的信號。它表明，聯邦層面對自動駕駛技術的安全問題保持着高度警惕。
這也並非NHTSA首次將目光投向特斯拉的自動駕駛技術。在過去幾年中，涉及特斯拉Autopilot和FSD的交通事故已引發多起調查，並導致了大規模的軟件召回。此次對Robotaxi的關注，是這一系列監管審查的延續，也讓特斯拉“技術超前，監管滯後”的灰色地帶進一步被壓縮。
監管的介入立刻給市場帶來了連鎖反應。在Robotaxi上線的第一個交易日，特斯拉股價應聲大漲8%，投資者用真金白銀爲馬斯克的願景投下信任票。
然而，當NHTSA介入的消息傳出後，市場的熱情迅速冷卻，股價應聲下跌超過2%，顯示出資本市場在狂熱與理性之間的搖擺。一方面，投資者渴望相信Robotaxi將開啓特斯拉的“黃金時代”；另一方面，他們也深知，一旦監管的“緊箍咒”念起，任何宏大的商業版圖都可能化爲泡影。
圍繞奧斯汀首秀的表現，輿論場形成了涇渭分明的兩大陣營。
一方是以受邀參與者和華爾街的“特斯拉信徒”爲代表的樂觀派。他們中的許多人，包括像韋德布什證券（Wedbush Securities）的分析師丹·艾夫斯（Dan Ives）在內的長期多頭，都將這次試運行形容爲“巨大的成功”。
他們強調，在數小時的行駛中，絕大多數時間車輛都表現完美，出現的少數問題只是新技術發展過程中不可避免的“成長的煩惱”。艾夫斯堅稱：“他們遇到的任何問題都會被修復。”這種觀點認爲，通過收集真實世界的數據，暴露問題並快速迭代，正是通往完全自動駕駛的必經之路。
然而，另一方，由自動駕駛技術專家和汽車安全倡導者組成的批評派，則發出了嚴厲的警告。卡內基梅隆大學的計算機工程教授、自動駕駛技術專家菲利普·庫普曼（Philip Koopman）直言不諱地指出：“在第一天就出現這麼多關於不穩定和糟糕駕駛的視頻，這太早了。我沒想到會有這麼多問題。”
這些專家認爲，特斯拉Robotaxi所犯的錯誤，並非可以輕易歸爲“小瑕疵”的範疇。像逆行、幽靈剎車、在危險區域停車等行爲，都可能直接導致致命事故。他們批評特斯拉在技術尚未完全成熟時，就急於將公衆置於測試環境中，即便有“安全監控員”在場，也存在巨大的潛在風險。
自動駕駛諮詢公司Telemetry Insight的專家薩姆·阿布薩米德（Sam Abuelsamid）更是尖銳地指出：“這個系統一直表現得非常不穩定，大部分時間工作良好，但會頻繁地出現隨機、不一致但危險的錯誤。這不是一個應該搭載公衆或在沒有經過專業訓練的測試駕駛員在方向盤後監控的情況下在公共道路上測試的系統。”
這種觀點的對立，本質上反映了對自動駕駛技術發展哲學的根本分歧。特斯拉推崇的是一種激進的、依賴海量真實數據驅動的“影子模式”和快速迭代；而行業內的傳統觀點則更強調在封閉和半開放環境中進行足夠冗長和嚴謹的驗證，確保萬無一失後再逐步向公衆開放。
將特斯拉的Robotaxi試運行置於更廣闊的行業背景下審視，其暴露的問題更具深意。目前，在自動駕駛出租車領域，特斯拉並非唯一的玩家，甚至在商業化部署上已經落後於競爭對手。
谷歌旗下的Waymo，被公認爲行業的領頭羊。經過十餘年的研發和數千萬英里的公共道路測試，Waymo已經在包括鳳凰城、舊金山在內的多個城市推出了面向公衆的、完全無安全員的付費服務，並且也已進入奧斯汀市場。通用汽車旗下的Cruise，儘管在去年因一起嚴重事故和後續的隱瞞行爲而遭遇重挫，被迫暫停運營，但其在此之前也積累了大量的商業運營經驗。
與這些主要依賴激光雷達（LiDAR）、高清地圖和多傳感器融合方案的競爭對手不同，特斯拉固執地堅持“純視覺”路線，即僅依靠攝像頭和強大的人工智能算法來實現自動駕駛。馬斯克認爲，人類就是靠兩隻眼睛開車的，所以攝像頭足以應對一切。奧斯汀試運行中出現的“幽靈剎車”，尤其是在面對強烈日照眩光時發生的狀況，讓外界再次對純視覺方案在惡劣天氣和光照條件下的可靠性打上了問號。
Waymo和Cruise的經驗表明，實現規模化的Robotaxi服務是一個極其“燒錢”且需要耐心的過程，充滿了技術、運營和監管的重重障礙。Cruise的慘痛教訓更是爲全行業敲響了警鐘：任何一起嚴重的安全事故，都可能讓一家公司數年的努力毀於一旦，並嚴重打擊公衆對整個行業的信心。
在此背景下，特斯拉的Robotaxi之路顯得尤爲激進和高風險。馬斯克曾多次設定雄心勃勃的時間表，聲稱將在短時間內讓數百萬輛特斯拉汽車變身爲Robotaxi網絡的一部分。然而，奧斯汀的首秀表明，即便是在一個經過精細測繪、路況相對簡單的限定區域內，其系統離穩定可靠的目標尚有距離。要將其推廣到路況千變萬化的全球各大城市，其難度和挑戰將是指數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