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字長談王小川:不再迎合他人做學霸,我要解自己的命題

極客公園
08/14

在我的命題裏,不再是跟隨美國,而是要做最好的 AI 醫生來定義 AGI 時代。

從小就是「學霸」的王小川,其實不太喜歡自己的「學霸」標籤。

他在離開搜狗後的一次交流裏,和極客公園創始人&總裁張鵬講過自己的看法:「學霸」的另一面,意味着在別人設定好的命題裏取得「高分」,但他接下來其實想找到自己的命題,不想再做別人命題裏的學霸了。

但 ChatGPT 的爆發,帶着大模型浪潮撲面而來,王小川自己和所有熟悉他的人,都覺得他是最適合 AI 時代的中國創業者之一。故事似乎和之前一樣,王小川成立百川智能符合所有人的期待,然後就是響亮的 AI 六小虎的稱號,以及大家在模型評分榜上的位置,產品 MAU 的數據、商業化 ARR 數字,等等。看起來王小川還是繞不開大家對於「學霸」的期待,有一堆必答題要去回答。

王小川自嘲,一度自己覺得百川成了三個公司:一個做模型,一個做 toB 商業化,一個做 AI 醫療。而王小川內心真正想做的,並非市場所期待的通用模型問題,而是「為人類造醫生,為生命建模型。」

王小川一度覺得這個命題,在迎合更多業界必答題的過程中,從原點變成了「遠方」,這讓他覺得很有問題。這種撕扯,最終以今年 4 月開始的大調整而和解。王小川做出了選擇:團隊從 450 人精簡至不足 200 人,迴歸扁平,迴歸專注。人數少了,團隊的「壓強」反而上去了,這讓他對於未來,也更有底氣和信心。

外界猜測這是「遭遇困境」後的被動收縮,唱衰百川的各種報道滿天飛,這可能是王小川創業這麼多年來被負面新聞包裹得最緊的一次。但是王小川本人選擇沉默、完全沒有回應。按照他的原話是「我需要的是跟自己的內心做鬥爭,而不是跟環境做鬥爭」。

直到 8 月 12 日,當王小川帶着百川全新的醫療大模型 Baichuan-M2 亮相後,外界才終於看懂了他沉默的這幾個月在做什麼。這款大模型的性能超過了 OpenAI 新近發佈的兩個開源模型;而在閉源領域,它的能力也僅次於 GPT-5。但這還不夠。對王小川而言,他的目標,是在醫療這個垂直領域,實現對通用模型的超越。

這個時候,百川感覺上才真正變回了「一家公司」,而王小川也終於結束「一言不發」,願意坐下來和張鵬再次進行一場長談。

這更像是一次坦誠的覆盤,一次對過去兩年喧囂的總結。也是一次對上半年不少朋友「小心翼翼」的關心和擔心的回應。王小川覺得他現在的狀態很好,因為他不再需要回答別人強加的必答題,而是可以真正定義自己的問題,並給出他更銳利的答案。

以下為王小川與張鵬對話內容實錄,有編輯刪減

01

「智能的高度」與「應用的深度」

張鵬: 最近 GPT-5 終於發佈了,我們曾想象它會再次引領產業的大飛躍,但世界給予的反饋,似乎並不符合這個版本應該有的震撼。現在大家探討AIcoding 的熱情、以及感嘆 Anthropic 估值已經接近 2000 億美金的熱情似乎更高漲,你怎麼看這些現象?

王小川:這可能是美國激烈競爭格局下的必然結果。畢竟那邊牌桌上還有 Grok、Anthropic 等強勁的對手。值得注意的是,AI coding 確實也呈現了一個可能比 ChatGPT 擁有更好商業模式和數據飛輪的通向 AGI 的通道。

很可能,今天 OpenAI 正處於一個相對劣勢的階段,在競爭壓力下顯得有些倉促地發佈了產品。所以,給人感覺有點「拉下神壇」了。但我覺得這不代表 OpenAI 就此沉寂,更不意味美國 AI 創新後繼無人。恰恰相反,這證明了其他競爭者的實力,他們正在激烈地爭奪王座。

張鵬:我們該如何理解這種現象?OpenAI 有做錯什麼嗎?

王小川:從技術路線圖來看,我從一開始就更欣賞 Anthropic 的策略,尤其是它將代碼作為發展的中心,這條路是以 API 為中心,特別是深耕代碼能力。語言模型強化到代碼層面,就能夠賦能千行百業。

而 OpenAI 選擇是把重心放在一個 C 端的 App 上,

最初由 Ilya Sutskever 提出的「predict next token」(預測下一個詞元)開啓了大模型範式,沿着這條路走下去,代碼本應是可見的、必然的方向。但或許是因為 OpenAI 的「包袱」過重,什麼都想要,反而無法專注,也就難以找到最關鍵的軸心去突破。

當它需要服務 7 億用戶時,就無法將代碼置於足夠高的戰略位置。我認為這是一種路線圖上的風險。

我心中的 AGI(通用人工智能),其核心是代碼能夠自動運行。對此我有兩個邏輯:一個是從產業應用場景出發,例如造醫生;但從更極致的技術追求來看,代碼纔是中心。

因此,無論從產品形態還是技術路線圖來看,OpenAI 都沒有走在我期望的路徑上。

張鵬: Anthropic 的估值已經漲到了 1700 億美元。我記得你每次都會強調,「語言纔是智能的中軸」。所以「代碼語言」這個軸線上的高速發展已經開始了唄

王小川:代碼,本質上就是一種更高級的語言。

最近 Geoffrey Hinton 也開始講,人類智力的核心在於「類比」。這正是我一直信奉的,語言的本質就是類比與推理。我之前反覆推薦侯世達的《表象與本質》,那本書用完整的篇幅闡述了這件事。

因此,數學是語言,代碼也是語言,而且是一種「可運行」的語言。它就像圖靈機一樣,能夠解決萬千問題。所以,真正的道路是清晰的:首先,通過人類語言理解常識、學會溝通;然後,掌握數學語言與代碼語言,從而征服理科與工科。這條路,我過去在很多場合都講過,從未改變。

今天代碼的快速崛起已經開始驗證其價值,更重要的是它的數據飛輪也已經高速啓動了。

其實代碼的終極用法,不是輔助程序員,而是它自己就能運行。今天所有類似的 Cursor 工具,本質上還是在輔助程序員。而一旦代碼能夠實現自我運行,AGI 也就到來了。我還記得多年前在知乎寫過一個帖子,標題是:「程序員是自己的掘墓人」。現在,這句話正在被驗證。

張鵬:以前大家對智能的高度特別充滿熱情,每次新模型的屠榜跑分都會被認真討論很久,但感覺今天 Coding 帶來了一個應用的深度智能的高度可以一起前進的事情。未來應用的深度是不是會變得更被重視?

王小川:沒錯。單純的評測已經不夠,已經到了可應用的階段。

其實除了代碼的價值已經肉眼可見,今天大家對醫療的期待,也是與日俱增的。國內大家討論得偏少,但其實醫療正迅速從「非共識」走向「共識」。儘管 Anthropic 在代碼領域跑得更快,但 OpenAI 在今年 5 月發佈了 Health-Bench,把醫療健康納入核心評測維度。在 OpenAI 的產品發佈會上,「健康」與「醫療」被反覆強調。甚至在發佈開源模型時,技術報告開篇第一章,就是闡述它在醫療領域的進展。

最值得玩味的,是在 GPT-5 的發佈會上,唯一被請上臺為它背書的,是一位癌症患者。

OpenAI 身負着服務 7 億用戶的巨大「包袱」,這迫使它必須超越純粹的技術敘事,走向一條「以人為中心」的路線。在這條路上,醫療是其無法迴避,且必須佔領的戰略高地。

張鵬:硅谷確實還在越來越熱鬧,但過去一段時間大家都覺得國內大模型領域許多備受矚目的創業公司,也包括百川智能似乎都變得「安靜」了。這背後有什麼共性原因嗎?

王小川:身在局內,我反而覺得這是一個極其自然的過程。

2023 年是歷史性的一年,資本的恐慌性湧入和對未來的無限暢想,是技術變革的必然序曲。這有點像 Gartner 技術成熟度曲線的規律,當期望膨脹到頂峯,現實與應用之間的距離必然會導致一個調整期。當人們發現技術突破未能立即轉化為應用爆發,熱情冷卻,行業便會安靜下來重新思考。

回答這個問題,必須從技術與環境兩個層面來看。技術層面,如果大家研究下 OpenAI 最新的開源模型,會發現它在基礎設施與工程化上的深厚實力,這不僅關乎算法。我們一度以為已經拉近的距離,現在又被重新拉開。我們期待國內同行在底層架構上持續追趕,而百川也會在醫療這樣的垂直領域,做出自己的貢獻。

然而,比技術差距更嚴峻的,是來自大環境的挑戰。美國頭部公司動輒百億美金的孖展,以及像 Anthropic 年化經常性收入(ARR)已接近百億美金的規模,這在國內目前都難以想象。說實話,在這樣的牌局裏,任何一家能夠「咬住」不掉隊,本身已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本質上,我們和美國存在一個「時間差」。當他們已經進入以 ARR 為核心的「摘果子」收穫期時,我們絕大多數人還身處圍繞基準測試(Benchmark)和參數的「模型內卷」階段。這種階段上的錯位,會直接導致「底氣」的缺失。

張鵬: 這種「看 ARR」與「看參數」的差異,根源在於技術,還是商業環境?

王小川:我認為是雙重疊加:既有技術追趕的壓力,也源於商業土壤的不同。

張鵬:那之前大家在模型上投入的熱情和資源,你覺得值得嗎?如果這是一場如此艱難的追趕?

王小川:我認為,這取決於一家公司的終極抱負。

如果你的目標是打造一個輕巧、敏捷的公司,那麼完全可以不自研模型。比如一個十幾人甚至幾個人的小公司,通過調用最優的第三方模型,完全有可能快速實現正向現金流,並獲得資本的青睞。

但如果你立志要成長為一個長期的、具有系統性影響力的大公司,那麼在模型層面的自主積累,就是一件不可或缺的事情。

02

重新變回一家「有自己命題的公司」

張鵬:最近投資圈都在感謝大模型公司釋放了很多優秀人才,讓他們看到了不少值得投,值得搶的新項目。百川的業務和人員調整好像也挺大的,這背後你是怎麼想的?

王小川:你肯定還記得 2023 年百川當時的策略就是「快」。快速入場、快速孖展、快速搶佔技術身位。這讓我們在高峯期一度達到 450 人。速度為我們贏得了有利位置,但也帶來了「思想無法統一」的後遺症。

許多人帶着對大模型的熱情,甚至是源於 FOMO 的恐懼,加入了百川,我們卻未能真正「捏成一股繩」。公司內部甚至自嘲,已經分裂成了做模型、做醫療、做商業化「三個公司」。

後來,我在全員信中也坦誠溝通了這件事:我們必須迴歸創業的初心——「為人類造醫生,為生命建模型」。

所以最近在組織上確實做了很多調整,直接說結果就是從 450 多人變成了不到 200 人,然後我們把管理層級從平均 3.6 級壓縮至 2.4 級,從今年 4 月到 6 月,花了兩個多月,我們完成了這次調整。你會發現,人數少了,整個團隊的「壓強」反而上去了,這讓我對未來更有底氣。我感到非常高興的是,最終留下的,是一支既有 AI 信仰,又對醫療抱有熱忱的團隊。

張鵬:當初的快速擴張,在多大程度上是被客觀的產業節奏裹挾?又在多大程度上,是因為自己主觀上沒控制好節奏?

王小川:我認為是「三七開」——三分客觀,七分主觀。

客觀上,在當時那個狂熱的時間點,想要完全抵抗住浪潮的推力,確實很難。但更深層的原因,在於我自己。我確實為了迎合媒體、迎合團隊、迎合外界的期待,做了很多「多餘的動作」。

比如,我對金融這類能快速變現的方向,內心並無真正的熱情。但當時有團隊想做,有股東感興趣,我就「從」了。現在回看,這本質上是自己當時的「心力」還不夠強大。而攤子鋪得越大,心力被稀釋得就越厲害。

張鵬:現在想想的話,當時有辦法更好的避免這種問題嗎?

王小川:我還真反思過,而且可能解法還真沒那麼複雜。比如當時如果我能堅持面試每一位新同事,情況會好很多。因為這個過程中就一定會讓自己「慢下來」、想清楚。創業者一旦只判斷和選擇目標,而不充分參與過程之痛苦,很多判斷就會出問題。

我看其實大家的節奏調整都差不多,我相信行業會迴歸理性,大家也終將更專注於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對我而言,這次調整最大的收穫,是未來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因為我終於明白,真正的鬥爭,從來不是與環境的鬥爭,而是與自己內心的鬥爭。

張鵬 :前段時間因為這些調整負面報道滿天飛的時候,是不是有好多朋友給你打電話慰問?

王小川 :慰問是有的。但大家似乎都有些小心翼翼,大都不敢打電話,反正就是各種謹慎小心的關心我,說的問的都挺含蓄。

張鵬:你覺得大家為什麼要來小心翼翼的「慰問」?或者說他們為你擔憂的是什麼?

王小川:估計是覺得我壓力大。之前,無論對我,還是對百川,外界都抱有某種期待。當百川的發展軌跡,沒有完全符合大家想象中那種高歌猛進的劇本時,可能一種低於預期的感受便產生了。我內心很清楚,媒體曾經給予了多少讚譽,當現實與預期出現偏差時,外界就會感受到同等程度的「失望」。

張鵬: 所有的媒體讚揚,本質上都是一種「預支的借款」

王小川:特別對。要麼是消耗過往積攢的信譽,要麼是透支未來的承諾,但終究是要「償還」的。所以,外界的情緒,本質上是與你的發展速度和最終成績緊密掛鉤的。

張鵬:在那段時間裏,你本人真實的狀態是怎樣的?

王小川:說實話,我確實沒有焦慮。我非常感謝大家的關心。很多人曾將自己對技術的理想,部分投射在了我們身上。所以當百川的路徑看似「偏離」時,那種失落感是真實存在的。

而我之所以不焦慮,是因為我看到了大家沒看到的東西。

大家期待的百川,和我內心真正想構建的百川,其實存在一個錯位。早在 2021 年,甚至在創立百川的公開信裏,我就明確提出,我未來二十年的熱情在於生命科學和大衆健康。ChatGPT 的出現,只是讓實現這一目標的路徑變得更加清晰和可行。

但在 2023 年那個時間點,整個市場都沉浸在一種狂熱裏。無論是投資人、媒體,還是團隊成員,他們都帶着美國最前沿的模式作為對標,希望你做的跟美國一樣,因為那是被驗證過的、成功率最高的路徑。

在那種氛圍下,你去談醫療,是很難被聽進去的。所以,我們當時在某種程度上「迎合」了市場的期待,沿着大家都能看懂的「共識」路徑在走。

但當我們的探索開始深入,逐漸迴歸到醫療的時候,之前那些因大模型、AGI 加入的人,都會產生一種跟期待不一致的地方。

而百川在過去一年裏完成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經歷調整,真正迴歸到了我們自己對於未來的「意義感」和核心驅動力上。

張鵬:你真實第一人稱視角的投身大模型領域的起心動念是什麼?我很好奇在過去的幾年間,為什麼沒有去調整大家對你們的認知錯位

王小川:當我決定下場時,是因為我真切地感受到了「模型」的力量。2023 年初,我第一次深度使用 ChatGPT 時,內心有兩種強烈的衝擊。

第一種,震撼。因為我之前專注於醫療領域,對最前沿的技術進展沒有那麼緊密地追蹤。一上手,我心裏就咯噔一下,意識到:天變了。我過往做輸入法、做搜索,每天都在和語言 AI 打交道,所以我能清晰地判斷,眼前的這個東西,和過去完全不是一個物種。

第二種,隨之而來的是一種失落感。我曾經也算是 AI 圈的中心人物,但那一刻,我發現自己想做的醫療事業,似乎與 AI 的主旋律,變成了兩條平行線。

後來,我很快就想明白一個事:今天的大模型,能不能被用來「造醫生」?

這個想法,讓我內心的兩條邏輯線索瞬間串聯了起來:

第一條邏輯:語言是智力的中軸。掌握了語言,就掌握了構建智能、乃至「造人」的關鍵。

第二條邏輯:醫生是醫療的中軸。構建了「AI 醫生」,就能掌握用戶、藥廠和科研的樞紐。

所以,技術上,我們在「造人」;應用上,我們則是在「造醫生」。因此,我們從基礎模型做起,因為你不可能依賴一個不開源的外部模型,去構建你的核心壁壘。

我的計劃始終是,超級模型裏要走到 AGI,超級應用則要去「造醫生」。但問題是,當時你向外界講述這個「超級應用」時,大家聽不進去,他們只能聽懂,或者說更願意聽「超級模型」的故事。

到了 2024 年,我們意識到,以百川的資源和國內的整體環境,你不可能同時在兩條戰線上無限拉長。從基礎模型到最終構建一個成熟的「AI 醫生」,這條路過於漫長,你不可能把所有事情都自己做完。

這就好比 2016 年 AlphaGo 出現時,我看得非常清楚,但這不代表我當時就有能力親自下場把它做出來。基於對能力和資源的判斷,我們決定,必須「聚焦」在醫療上。

張鵬:但這時候這種錯位就開始劇烈的釋放應力了?

王小川:對。在我看來,這是戰略上的「聚焦」;但在行業眼中,這變成了「放棄模型」、「管不住團隊了」……各種各樣的解釋都冒了出來,因為這不符合他們最初為你設定的那個「預期」。

張鵬:所以你是如何消化這件事的?好奇為什麼當時沒有出來說說話而一直保持沉默?是不想說?還是沒的說?

王小川:肯定不是沒的說,我有很多要說的,但說的對象可能不是行業和公衆吧。因為你首先要從內心接受一個前提:大家在不同視角下看到不同的東西,是正常的。

一旦你接受了這一點,就不會再有情緒上的內耗。我不是去說服每一個人,而是清晰地表達,然後找到那些真正聽懂了,或者願意花時間去聽懂的人,與他們並肩工作,這就足夠了。

我既不會因為外界的不理解而憤怒,也不會因此而動搖。我的價值,恰恰在於我可能比大家多看到了一些未來的可能性。同時,我的責任,是要去溝通和花時間「對齊」那些同樣懷有醫療夢想、並選擇留下來的人,為他們創造一個最好的工作環境。當你內心真正篤定你想要什麼時,這本身就是對自我的尊重,也是對團隊的尊重。

張鵬:所以這兩年,你最大的收穫是什麼?

王小川:我的第一個,也是最感幸運的一點是:我之前想做醫療的夢想,與大模型的技術突破,真正相遇了。

這就像我過去做互聯網的 20 年,本質上是擁抱了一個巨大的時代浪潮。沒有時代,個體的努力會緩慢而曲折得多。而 AI 的到來,讓「造醫生」這件事,突然有了清晰可行的路徑。

我們已然上桌,技術讓夢想有了「解」,身在牌局之中。我覺得是很幸運的一件事情。

第二個巨大的收穫,是我個人心境的成長吧。

早年做搜狗的時候,追求極致,無法容忍任何與我認知不符的東西,常常會因此陷入「為什麼會這樣」的執念,對內、對外都產生了很多不必要的攻擊和消耗。

而現在,我可以說,我達到了十年來心境最好的狀態——一種發自內心的平和。

當然,遇到做得不好的地方,我依然會直接指出,但不再是老闆對員工的指令,而是一種共創的狀態。我希望大家能真正地從內心走到一起,共同去成就一件事,這本身就是一次巨大的提升。

過去,面對這種局面,我的反應是憤怒——「為什麼事情會走向失控?」,進而產生對抗情緒;或者,是逃避——假裝看不見,期待它能自己變好。

而現在,我的選擇是:面對問題,解決問題。

張鵬:我記得你之前提到,你不喜歡學霸的標籤,是因為學霸本質上是要把別人出的題都回答得很好,但其實你想解自己的題。所以百川這次算是終於大聲喊出自己的議題了唄?

王小川:沒錯。創業過程中,一旦有了投資人,一旦置身於某種行業共識之中,你很容易就又回到了一個「公共題庫」裏。對我而言,那意味着重蹈覆轍,回到過去那種狀態,而那並非我真正熱愛的事情。

比如,「對標 OpenAI」,這就是一個擺在所有人面前的「公開考題」。我們也很習慣性地去「應試」,去解答這道題。

直到今年 4 月,當我明確提出「為人類造醫生,為生命建模型」的時候——這纔是我們為自己出的題目。

張鵬:2023 年,國內大模型賽道的玩家,拿到了大額孖展。但今天,孖展環境會如何影響這些公司?

王小川:2023 年,資本確實給了一波相當可觀的支持。這其中不僅有美元基金,也有來自阿里騰訊這類產業資本(CVC)的加持。到了 2025 年,我認為資本環境的不確定性會顯著增加,獲取支持的難度會大得多。

相比之下,美國的資本支持力度依然非常大,這就形成了一種「比較優勢」。在這種優勢下,差距可能會被進一步放大。因此,必須要思考:當中國的資本支持不再充裕時,該如何走下去?

張鵬:「造醫生」是一件複雜且需要長期投入的事。你賬上的資金能為百川智能提供多長的「安全區」?

王小川:我們現在的安全期,長到即便公司完全沒有收入,也可以支撐 120 個月。所以現在要思考的不是安全問題,而是如何有效的把人和錢變成進步和結果的效率問題。

所以你就理解我們近期的調整,確實不是基於壓力而做出的被動選擇。這是一次發自內心的主動決策,我覺得主動選擇砍掉那些我們不想再做的事情,就是一次比再融一大筆錢更有成果的進展。

03

為什麼「造醫生」比追求智能高度,

要複雜得多?

張鵬: 百川近期發佈的 Baichuan-M2 模型,表現如何?

王小川:可以說,Baichuan-M2 是目前全球最頂尖的醫療開源模型,性能甚至超越了 OpenAI 新近發佈的兩個開源模型。在閉源領域,它的能力也僅次於 GPT-5。

OpenAI 近來在醫療領域的投入有目共睹。他們新發布的 120B 和 20B 兩款開源模型,已經顯示了深厚的基礎設施與工程實力。

在其 GPT-5 報告中,醫療也是重要部分。OpenAI 強調自己的模型是全球唯一在 Health-Bench(Hard 模式)評測集上得分超過 32 分的,而 Baichuan-M2 的分數是 34 分。同時,在Health-Bench(標準版)評測中,目前全球也僅有我們的模型與 GPT-5 突破了 60 分大關。可以說,在醫療 AI 這一垂直領域,我們已達到世界級水平。

我們原計劃在 8 月下旬,與技術報告一同發佈。但 OpenAI 此次不僅是近三年來首次重返開源,而且將焦點對準了醫療。我們內部研判,這是一個關鍵節點,是時候拿出我們的成果,與世界頂尖水平進行一次正面的較量。

在中美科技競爭的宏觀背景下,我們必須承認差距客觀存在。因此在醫療這一關鍵領域,我們選擇開源 Baichuan-M2,不僅是為了讓外界對百川的實力有更透明、更深入的認知,更是希望為中國整體的 AI 創新生態提供一份力量。

此前的 M1 模型,我們雖已在醫療領域有所佈局,但尚未完全聚焦。因此,M2 的發佈意義非凡——它標誌着百川的戰略重心,從「全線出擊」轉向「聚焦醫療」後的第一次亮相。

張鵬:在這個時間點發布 M2 模型,本質上是讓大家重新認識百川。你會如何定義百川真正要做的事,以及你們在技術路線上的成長目標?

王小川:我們要在模型層面,做到醫療突出,同時通用能力保持在第一梯隊。

這其實是我們一直以來的一個念想,但在過去,坦白說,「醫療突出」這一點我們是沒能完全做到的。而今天,我們開始真正地做到了。

這相當於我們「換了個身位」。過去,我們和大家在同一個戰壕裏,在各種通用大模型的排行榜(比如 MAU)裏打滾,試圖在混戰中找到自己的定位。而現在,M2 的發佈,是我們找到自己新定位之後的第一次正式亮相。

接下來,在今年內,我們會陸續發佈面向醫生和普通用戶的產品。

所以,我們規劃了清晰的三條產品線:基礎模型、醫生端產品、大衆端產品。今天的 M2,只是我們宏大計劃中的一個起點。

張鵬: 今天我們看到,像 GPT-5 這樣的通用模型,延伸到醫療時表現得很強大。而百川選擇聚焦於醫療,做出了一個開源的、在性能上「接近」它的專業模型。這個時候,專用模型的獨特價值是什麼呢?

王小川:我們的目標,並不僅僅是「接近」,而是要在醫療這個垂直領域,最終超越通用模型的能力。

畢竟醫療不像數學或物理,僅僅依賴邏輯和公式。醫療知識體系中,既包含嚴謹的邏輯推理,也融合了大量獨有的醫學認知,甚至深受政策、法規和臨牀指南的影響。

當然,現階段去和大家反覆爭論我們「如何」做到這一點,大家也聽不進去的。只有當我們做到,並且是持續地做到,大家纔會回過頭來,重新審視並認同我們當初的想法。

這讓我想起了當年深度學習領域兩條著名的技術路線之爭:Bert 和 GPT。當時,Google 憑藉其巨大的品牌影響力和行業地位,力推 Bert 路線,整個學術界和產業界幾乎都聞風而動。大家為什麼相信 Bert?答案很簡單——「因為它是 Google」。直到 OpenAI 的 GPT-3 足夠好後,大家才猛然回頭,重新認識並相信 GPT 路線的巨大潛力。

張鵬:能否幫我們理解一下,以「造醫生」為目標,為什麼比單純追求「智能高度」,要複雜得多?

王小川:今天的模型,普遍缺乏「提問」的能力。它們的核心是「解題思路」——你提出問題,它給出答案。這或許並非模型發展的核心方向。

其次,像「減少幻覺」是所有大模型共同的課題,但在醫療領域更嚴肅,因為它直接關乎生命健康。我們追求的是「循證醫學」,模型必須能精準、可靠地調用外部知識庫來支持它的每一個判斷。

而這些需求,既不完全在當前通用大模型廠商主攻的技術路線圖上,也無法用現有的技術範式完美解決。這就是我們的機會所在。

更進一步,當模型要真正落地為產品時,你還必須解決一系列應用層的問題:如何符合當地的政策法規?如何融入人文關懷?如何通過 Agent 架構將其能力進一步提升?

這是一個全鏈路的工程。我們不僅要在底層模型上做得比通用模型更好用,還要在上面疊加厚重的應用層開發,才能最終交付一個真正「可用」的產品。而這些,恰恰是通用模型公司缺少的。

張鵬:在你看來,要「造醫生」,還有哪幾個最關鍵、最核心的問題,是目前行業沒有解決,百川正在做的?

王小川:首先,就是我們剛纔提到的「提問」與「幻覺」,我們正在做,這是一部分。另外,一個「好醫生」,遠不止於此。它要有記憶力,能記住你的病史。同時,醫生不僅要與患者溝通,更要懂得如何與患者家屬溝通,理解並處理這些複雜的人際關係。這些是通用模型在設計時根本不會去深入思考的問題。

所以,我們的路徑是:在底層,死磕「提問」與「循證」;在應用層,則要賦予模型更好的記憶和對關係的理解。

張鵬: 你其實是在智能的高度之上,疊加了多個嚴苛的約束和目標?

王小川:對。甚至我們還可以繼續向下延伸,比如在慢病管理和長期健康追蹤等場景中,都存在着大量的技術問題和用戶需求洞察需要去解決。

04

AI家庭醫生,將比無人駕駛更早到來

張鵬:從你的視角看,從技術基本就緒,到我們每個人都能擁有一個AI驅動的私人家庭醫生,這條時間線你會如何預期?

王小川:我認為,它會比無人駕駛更早到來。

張鵬: 這個判斷很有意思。為什麼?

王小川:我們明年(2026 年)會推出大的版本迭代,它的技術成熟已經肉眼可見。

將造醫生與無人駕駛對比,有很多相似性。因為大衆普遍認為,他們都與生命安全直接相關的,都很棘手。

但相比無人駕駛,造醫生更容易落地,第一個是因為無人駕駛並非絕對剛需,沒有 AI 司機,你依然可以自己開車。但醫療不同,沒有醫生,你自己無法給自己看病。

第二個是,無人駕駛的「人機協同」問題。我們知道,測試無人駕駛汽車的安全員,需要時刻保持精力高度緊張,隨時準備接管,其勞動強度遠超普通司機。因為一旦系統失靈,留給人的反應時間可能只有短短兩秒。

但 AI 醫生和人類醫生可以形成非常高效、安全的分工協作。AI 給出的診斷報告或治療方案,可以由人類醫生進行最終審核。更重要的是,在廣闊的院外場景,AI 醫生完全可以獨立工作,因為它不直接涉及開具處方。

這裏,我們內部有一個洞察:能夠改變用戶行為,就是在創造價值。價值不一定只體現在「診斷」和「開藥」。

比如,當好幾位醫生給了你不同的建議時,你該聽誰的?當你家人生病時,你是否應該立刻送往醫院?這些大量的、關鍵的決策,本身就蘊含着巨大的醫療價值。在這些場景中,AI 醫生可以獨立發揮作用,甚至無需人類醫生配合。

張鵬:我們此前曾用自動駕駛的 L1 到 L5 等級,來類比「造醫生」的過程。今天,你對這個分層有新的迭代與思考嗎?

王小川:今天我確實有了一些新的思考。過去我們套用自動駕駛的邏輯:L1 仍需人工主導;L2 能在單任務上獨立工作;L3 轉為機器主導、人類輔助,並處理多任務(如同時開具處方和撰寫病歷);L4 則基本實現全程自動化,人類僅作為監督。

這個分層邏輯,本質上仍是從單一維度,即機器自身的能力來劃分的。

但我今天認為,醫療的演進需要引入額外的維度,比如場景,院內還是院外?「院外」場景,就像是「低速無人駕駛」。這個市場空間廣闊,需求雖不像院內那樣要求「一錘定音」式的高精尖,但其輔助價值巨大。

第二個新維度,是「關係」。醫療決策不僅是面向患者,更需要與家屬溝通,這其中蘊含着深厚的人文關懷。我們常說一個詞叫「嘴替」。比如,子女直接勸說父母關注健康問題,他們可能不聽;但換成醫生的身份,他們聽從的意願會顯著提高。

張鵬:最近,大廠們紛紛開始佈局AI醫療。你覺得百川智能又進入他們的射程之內了嗎?

王小川:我們做的是完全不一樣的事。第一個,我們的目標是「造醫生」,而不是一個簡單的「健康顧問」。

其次,把產品形態做成一個小程序或一個 APP,不是醫生應該有的形態。醫生,就應該有醫生的形態。當你把它做成一個 APP 時,用戶潛意識裏就已經不把它當「人」看了。 這裏邊一個是關係,一個是使用習慣得一致。今天,行業裏絕大多數公司在做 AI 醫生時,其核心訴求依然是「降本增效」。他們把 AI 當成一個提升效率的工具,嵌入在原有的 APP 邏輯裏,追求的還是日活躍用戶(DAU)之類的指標。他們沒有把 AI 當成一個「人」來看待。

張鵬: 你提到,明年我們或許就能親身體驗到「百川造醫生」的進展。能否提前描繪一下,我們應該抱一個怎樣的「正確預期」?

王小川:我相信大家都能想象擁有一個私人醫療顧問的場景,這似乎是行業的共識。但屆時你會發現,百川的思路與市面上其他做 AI 醫生的公司,截然不同。

但我最近還是進步了一點,覺得預期管理這件事最簡單的方法就是做到再說,所以我現在就先不講太多了。

張鵬: 我猜想,你的最終目標是讓服務直達用戶和家庭,而非僅僅嵌入醫院的某個流程體系?

王小川:是的。我們的第一步是先進入醫院體系,獲得專業的認同與背書。到明年,我們就會將服務直接推向消費者(C 端)。

責任編輯:櫟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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