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律動 BlockBeats
周瑋的職業軌跡,某種意義上折射了加密行業過去七年的劇烈波動。
2018 年,他作爲首位非加密出身的職業經理人加入幣安,主導投資併購、法幣業務與全球合規拓展,親歷交易所擴張的狂飆年代。
2021 年離開幣安後,他接手菲律賓本土支付與加密平臺 Coins.ph,把視線投向一個更具體、卻更具挑戰性的賽道——穩定幣。
三年時間裏,全球穩定幣格局發生了深刻變化。美國國會推進穩定幣法案,Circle 成功 IPO;香港正式落地穩定幣監管框架,試圖借穩定幣撬動跨境結算與金融創新。穩定幣正在從“交易所的工具”走向“金融體系的基建”,新的競爭週期已經展開。
而在東南亞,菲律賓成爲一個特殊的試驗場。這裏不僅是全球第四大匯款市場,每年約有 400 億美元的海外勞工匯款流入。
同時,菲律賓央行在 2024 年批准 Coins.ph 發行本地比索掛鉤的穩定幣 PHPC,並在 2025 年夏天正式走出監管沙盒,成爲全球首批進入全面落地階段的合規穩定幣項目之一。
這意味着穩定幣第一次在一個“高匯款、高依賴美元”的市場完成制度化落地。它不僅是區域性的金融實驗,更是觀察全球穩定幣未來走向的窗口:穩定幣能否真正進入跨境支付與外匯結算?能否在合規框架下挑戰傳統銀行體系?
因此,我們選擇在這一時間點專訪幣安前 CFO、現 Coins.ph CEO 周瑋。他的職業身份橫跨傳統金融與加密原生機構,他的個人轉型與 PHPC 的落地,也許能爲我們回答一個更宏觀的問題:在全球穩定幣競爭的新週期中,誰將定義未來的規則?
從幣安到 Coins.ph:周瑋如何理解加密世界的合規與全球化?
動察:在幣安時,您做的投資和併購主要是針對合規和法幣兌換類公司嗎?
周瑋:從加入幣安起,公司內部幾乎所有大型併購案例都由我牽頭或主導。當時公司雖然已有合規與法律業務團隊,但在落地新業務時,路徑主要有四種:自行組建團隊直接做、內部孵化、投資、或併購。
考慮到我們始終將“速度”作爲首要標準,併購往往是最快的方式。相比從零申請牌照(通常需要一到兩年時間,甚至很多國家當時根本沒有加密牌照制度),通過收購具備現有資質的企業,可以立刻獲得業務開展所需的渠道。
尤其在 2017 至 2020 年間,願意爲加密企業提供服務的金融機構非常稀少。如果當地公司已經擁有銀行渠道或支付通道,我們通過投資或併購的方式切入,往往能比自行設立公司、申請牌照、再去開設銀行賬戶快得多。
比如,當我們找到能夠打通歐元、比索或日元法幣通道的合作方,這等於爲幣安提供了更多用戶資金進出的窗口。
因此,我們嘗試了各種方式:在美國、新加坡、韓國、歐盟、英國等地直接設立法幣交易所;在部分市場通過合作伙伴打通合規與支付渠道;在拉美和非洲等地區,則直接與當地子公司和本土金融機構合作,以取得資金進出口的權限。
無論是設立、投資、併購還是合作,我們都會選擇最快、最有效的路徑。
回頭來看,這種廣泛而多元的策略,讓幣安在當時的中資出海交易所與美資交易所中走在了最前沿。直到今天,幣安在法幣通道的覆蓋範圍和涉足的國家廣度,仍然是行業中最全面的之一。
動察:當時拿的牌照主要有哪些?
周瑋:在全球範圍內,交易所牌照和支付牌照的獲取方式各不相同。以美國爲例,至今並沒有針對加密交易所的統一牌照制度,很多業務是通過支付類牌照(MTL)來覆蓋行業服務的。
而截至 2025 年,除了歐盟統一監管下的 34 個國家,全球真正意義上頒發加密交易所牌照的國家也只有二十餘個。
在一些市場,可以依靠證券經紀(Broker)牌照來開展交易服務;在另一些地方,則通過支付牌照切入。
每個司法轄區的法律框架都不一樣,這也意味着,如果想服務全球超過百種法幣,就必須採取不同的方式和本地化用戶體驗,確保用戶能以最快的方式將資金存入交易所。
在我 2018 年加入幣安時,負責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這類法幣業務。我是公司第一個專職負責這一領域的員工。當時對流程還很陌生,似乎並不複雜,但隨着深入推進才發現其中水很深,直到今天依然有許多人沒能真正理清。
在那個階段,USDT 是全球主要的交易所出入金工具。只要獲得 USDT,就能在交易所完成交易,而其獲取渠道五花八門。以美國爲例,可以通過 Coinbase 合規購買;在 2018-2019 年,中國用戶主要依賴火幣和 OK 的 P2P 市場進行上游供給。
其他國家則根據本地條件不同,通過合規渠道接入,例如歐洲用戶當時也常通過 Coinbase 與 Kraken 進行交易,這些平臺背後有銀行體系的支持。
因此,我們開始探索能否直接在本地取得牌照,開設銀行賬戶,從而爲歐元、美元等主要法幣建立官方的入金通道。這不僅是合規拓展的重要一步,也是提升用戶體驗和資金流動效率的核心策略。
動察:穩定幣到法幣的兌換過程,成本和難點在哪裏?有哪些坑是很多公司沒意識到的?
周瑋:我認爲,這個行業的坑很多,尤其是對來自傳統金融機構的人,或者各國的“小白”用戶而言更是如此。穩定幣的使用體驗與難度,實際上在不同國家和地區差異很大。
比如在香港、新加坡、菲律賓、泰國、日本、韓國等亞洲市場,當地已經有相對完善的法規體系和能夠服務加密行業的金融機構。以日本爲例,早在 2017 年就推出了加密行業牌照制度,因此用戶可以通過銀行、支付機構或錢包,將日元直接存入由日本金融廳(JFSA)監管的交易所賬戶中購買比特幣。
不過,日本在穩定幣上的監管相對嚴格,USDT 的獲取渠道有限,而 USDC 基本可以使用。
泰國也是類似的案例。我們在泰國的業務早在 2016、2017 年就開始服務當地用戶,最初可以用泰銖(THB)買入比特幣,如今依然可以直接用泰銖購買 USDT。
每個國家的反洗錢法律不同,對法幣入金金額、購買額度以及提幣目標地都有各自的管理要求。但整體而言,只要是合法居民或企業,在這些被監管的交易所開戶並用當地貨幣(如香港的港幣/美元、新加坡的新幣/美元)購買 USDT 或 USDC,並不算困難。
在菲律賓,我們的交易所也爲持有當地工作簽證的華人提供服務;新加坡和美國同樣如此。美國有 Coinbase 這樣的合規渠道,歐洲用戶也能通過 Coinbase 或 Kraken 完成美元、歐元入金。
對於機構來說,穩定幣與法幣的兌換有兩種方式:第一,可以直接在 Circle 開設機構賬戶,通過其 Minting Program 將美元兌換爲 USDC,或將 USDC 贖回爲美元(有日額度限制)。
第二,也是更常見的方式——通過交易所。不僅是法幣與穩定幣的兌換,交易所還承擔着跨鏈兌換(同一穩定幣在不同區塊鏈間轉換)和跨穩定幣兌換(如 USDT 與 USDC 的互換)的功能。
回到我在幣安初期接觸 USDT 法幣通道的經歷,當時的穩定幣生態相對簡單——種類少,參與者少。USDC 是 2019 年才進入主流流通的。
在 2014-2018 年,大部分交易所的核心穩定幣都是 USDT。獲取渠道包括合規路徑和不合規的 OTC 通道,當時的可行性相對較高。那時 USDT 的流通規模只有 10-20 億美元,而如今的體量早已不可同日而語。
在幣安時期,我們也發行過自己的穩定幣 BUSD,這是 2019 年末、2020 年初與美國合規信託公司 Paxos 合作推出的,發行之初同樣是從零開始。
相比之下,如今的穩定幣市場更復雜,原因在於參與者、幣種、鏈、交易所和持牌公司都更多。
很多人將 USDT 與灰色產業聯繫在一起,一方面是因爲其儲備金透明度問題:最初外界無法確認其儲備是否充足,也不清楚資金具體存放在哪些銀行。
但當年 USDT 與 Bitfinex 屬於同一集團,曾短暫嘗試公開銀行賬戶,結果不到一個月便被關閉。這也是加密行業早期的普遍困境——與銀行之間像貓捉老鼠一樣周旋;幣安與監管機構的關係在當時也類似。
USDT 之所以在早期能生存下來,很大程度上依賴於這種“野蠻成長”的模式。雖然外界質疑其不夠透明、運作灰色,但它的生命力極強。
這種環境下,團隊的生存哲學很簡單:活下去比什麼都重要。加密行業的匿名特性降低了作惡成本、提高了機會收益,因此早期的市場裏灰色與合法交織並存。
隨着時間推移,這個行業必然會走向合規、透明和制度化,穩定幣市場的未來發展方向也將在這一趨勢下逐漸明朗。
穩定幣能否撼動外匯?跨境結算的機會與質疑
動察:幣安當時爲什麼沒投 Coins.ph,而您選擇了?
周瑋:在 2021 年,我幾乎看遍了全球所有合規交易所,並在此過程中參與了多起併購和投資項目。至於公司最終的決策,我離開後便不再知情。
但從我的視角來看,促使我看好某些標的的原因,既有市場潛力,也有牌照壁壘、品牌影響力以及歷史積澱等多重因素。
以 Coins.ph 爲例,這家公司成立於 2014 年,既具備支付公司的業務背景,也擁有加密交易所的運營經驗。
在菲律賓市場早期,它既能提供類似支付寶的本地支付場景,又能提供類似 Coinbase 的加密資產交易體驗,因此用戶基礎與使用場景都非常廣泛。我關注它,並不僅僅將其視爲一個交易所,而是一個同時具備支付與交易雙重基因的企業。
選擇菲律賓市場,還有一個重要契機與 2021 年 Axie Infinity 的爆發有關。當時菲律賓一度成爲全球加密應用普及度最高的國家之一。
幾乎全民都在參與這款“邊玩邊賺”的遊戲,先是直接購買加密資產,隨後通過打遊戲“挖幣”。這一現象級熱潮延續了兩三年,在 2021 至 2023 年間推動了當地底層用戶對加密貨幣的高度接受。
菲律賓市場的另一個吸引力在於其全球第四大的跨境匯款規模,僅次於中國、印度和墨西哥。每年約有 400 億美元的外匯由海外勞工匯回國內。
這一龐大且穩定的支付市場,也讓菲律賓成爲最早嘗試使用加密貨幣和穩定幣優化跨境結算的國家之一。早期,當地使用 Stellar(XLM)等鏈上的穩定幣進行支付,以取代傳統美元電匯。
相比銀行每週五天、每天八小時的服務週期,交易所的 7×24 小時結算能力,使得通過穩定幣完成支付和兌換的效率大幅提升。
因此,在我看來,這家公司具備三大優勢:第一,牌照和合規資質的稀缺性;第二,深厚的加密用戶基礎;第三,直接切入跨境支付與 B2B 結算市場的業務能力。
過去一年半到兩年間,我們也從一個單純的交易所,逐漸轉型爲能夠服務全球支付與跨境匯款的持牌加密平臺。這不僅是一次業務模式的延伸,更是新增長曲線的開啓。
動察:菲律賓政府是在 2024 年底纔開始推行穩定幣相關政策,這與 Coins.ph 業務發展關係大嗎?
周瑋:我認爲,這次政策對我們業務的推動作用並不直接,更核心的原因還是使用場景的增加。以我的觀察來看,全球最大的單一市場之一是外匯市場,而菲律賓每天大約有 150 億至 200 億比索與美元之間的交易量。
這部分外匯交易,如果用美元穩定幣(如 USDT、USDC)與菲律賓比索的兌換來替代,就形成了一個全新的替代市場。
但這種交易必須在合規交易所中進行。首先,交易所需要有客戶需求:一方面是賣方,大多是本地或跨境的支付公司。
另一方面是買方,包括炒幣的投資者,以及需要將資金通過穩定幣跨境轉移的羣體,例如中國出海的電商企業。我們的工作,就是把這些需求方集中在一個“市場”中撮合交易,讓交易所成爲他們的交匯點。
在菲律賓,我們的交易所一直提供 USDT 和 USDC 的合規交易,這是合規交易所的基礎配置。在泰國等市場,我們也採用同樣模式。
變化出現在近期——隨着香港正式將穩定幣納入合法合規框架,美國的穩定幣發行方(如 Circle)成功 IPO,並在新一屆美國政府上任後獲得更清晰的監管路徑,美國主流金融機構開始合法使用穩定幣。
與此同時,香港的跨境企業、電商公司、支付機構也能名正言順地使用穩定幣進行結算。
這樣一來,穩定幣的跨境流通網絡被進一步打通,而菲律賓的角色正好像是一個“港口”:來自境外的資金,可能是以 USDC 形式運抵,在這裏“卸貨”換成比索。
本地的資金,也可能通過港口兌換成 USDT,再運回海外。隨着這種跨境穩定幣結算需求的增長,我們的“港口”業務量也隨之快速上升。
動察:有人質疑穩定幣在外匯和跨境支付結算中成本過高,比如 Airwallex 創始人認爲穩定幣成本不可能低於傳統外匯,您怎麼看?
周瑋:我一直覺得,這類業務本質上就是各自銷售自己手上的“貨”。傳統銀行手裏的貨是外匯池和傳統結算能力,而我手裏的貨是穩定幣交易和數字化結算能力——兩者的屬性完全不同。
用一個比喻來說,傳統銀行是“海運”,穩定幣是“空運”,還有一些本地化的支付方式則像“陸運”。海運成本最低,但速度慢、受時間限制;空運雖然成本更高,但全天候可用,靈活便捷——即使銀行關門,我這邊依然能完成資金劃轉。
當前,穩定幣的成本高於傳統外匯,主要原因是池子規模還不夠大。比如在菲律賓,銀行每天可以處理 10 億到 20 億比索的外匯兌換,外匯市場的流動性和深度都遠超穩定幣交易市場。
因此,在現階段,銀行在外匯成本上具有明顯優勢。但隨着穩定幣與比索交易的流動性池逐漸擴大,成本差距會不斷縮小,未來甚至可能與傳統外匯持平,屆時穩定幣的使用場景會更廣泛。
關鍵因素是流動性——既包括穩定幣對穩定幣的跨境結算流動性,也包括穩定幣對法幣的流動性。以美元爲例,美元與美元穩定幣之間幾乎沒有成本,而任何非美元法幣對美元的兌換都會有匯差(spread)。
目前美元與港幣的外匯匯差很小,但 USDT 對港幣的匯差相對更大,因爲傳統外匯池的規模遠大於穩定幣交易池。不過,當穩定幣與港幣的交易量逐漸上升,匯差也會同步收窄。
同樣的邏輯在泰國、菲律賓等市場都適用:美元與當地貨幣的外匯池規模龐大,USDT 與當地貨幣的池子相對較小,所以交易成本更高。
但一旦穩定幣池子擴大、流動性提升,就能承接更多交易量,匯差自然會下降。這正是當前市場正在發生的變化,也是穩定幣支付網絡競爭力提升的關鍵路徑。
動察:穩定幣外匯市場可以 24×7 嗎?
周瑋:每個國家都有 24×7 的支付系統,比如菲律賓的 PESONet 和 InstaPay、美國的 ACH(部分 24×7)。我們要做的,就是把 24×7 的 Crypto 與本地 24×7 的法幣支付系統嫁接起來。
菲律賓試驗場:走出沙盒後的 PHPC 去哪裏?
動察:發行穩定幣和在香港發行有什麼不同?
周瑋:香港與菲律賓在穩定幣監管路徑上存在根本差異。香港推出了完整的穩定幣管理法案,設定了明確的監管框架與准入要求,吸引了大量市場參與者爭相進入;而菲律賓並未出臺類似的立法,而是採取更靈活的方式,僅由央行對部分機構進行試點許可。
在菲律賓,我們的穩定幣業務最初是在 2023 年申請牌照後進入央行的“監管沙盒”,在其中運行一年,完成全部 KPI 後,於今年正式走出沙盒,獲得在市場發行的資格。菲律賓央行將我們作爲試點對象,主要因爲我們是央行監管下最大的交易所。
穩定幣的發行與贖回(Mint 與 Redeem)均通過交易所完成:用戶在平臺存入比索,可按 1:1 直接兌換成 PHPC,免手續費;贖回時僅收取 0.01% 的手續費。
用戶獲得 PHPC 後可自由在鏈上流通,我們最初將其部署在 Ronin 公鏈上,很多遊戲玩家會將遊戲收入兌換爲 PHPC,再通過平臺 Off-Ramp 至法幣賬戶。
未來,我們更看重跨境支付場景,尤其是菲律賓海外勞工的匯款需求。菲律賓是全球第四大外匯匯入國,每年約有 400 億美元的跨境匯款,主要來自海外勞工。如果他們能夠使用 PHPC 向家鄉匯款,成本幾乎僅爲區塊鏈 Gas 費,到賬時間也可縮短至秒級。
例如,在美國工作的菲律賓人如果能在 Coinbase 直接購買 PHPC,再轉賬至菲律賓,本地收款方即可即時兌換爲比索。
同理,如果香港開放許可,我們計劃在港註冊 PHPC,讓在港工作的十幾萬菲律賓勞工用港幣購買 PHPC 後直接打回國,實現零匯差、低成本結算。
這一模式還有望延伸至新加坡等市場,並結合我們現有的全球法幣通道網絡。如果 PHPC 能夠進入更多交易所(包括幣安這樣的全球平臺),其跨境結算能力和市場接受度將會顯著提升。
動察:PHPC 的盈利模式和 USDT、USDC 等傳統穩定幣有什麼區別嗎?
周瑋:賺取利息或資產管理費用,顯然是穩定幣業務的一個直接收入模式。但從更長遠的角度來看,我們希望通過這一產品,爲不居住在菲律賓的海外勞工提供異地本土化的金融服務。
本質上,穩定幣是一種“金融普惠”(Financial Inclusion)工具。它能讓世界各地的人們享受到本應只有持有美元銀行賬戶才能獲得的服務——包括存款利息、投資機會以及貸款等。
過去,如果沒有美元賬戶,這些權益幾乎無法觸及;而美元穩定幣的出現,讓這一切突破了地域與銀行體系的限制。
同樣的邏輯,完全可以應用在菲律賓的金融體系中。許多海外菲律賓勞工——無論是在香港、新加坡,還是在中東工作——都希望在本國進行房產購買、消費或投資。
然而,受限於跨境資金轉移與本地銀行賬戶開設,這在過去是極爲困難的。而穩定幣,特別是 PHPC,有機會爲他們打通這一通道,讓他們像本地居民一樣參與國內經濟活動。
目前,全球約有 1,000 萬海外菲律賓勞工。他們的金融需求最終仍指向“家鄉”,但過去缺乏合適的工具來滿足。PHPC 可以成爲這樣的工具,讓他們在全球範圍內直接接入菲律賓本土的金融服務體系,實現跨境、低成本、即時的金融參與。
動察:您剛提到菲律賓的外匯市場每年有 40 億美元的規模,是嗎?
周瑋:是每年,主要構成基本都是個人匯款(personal remittance),也就是海外勞工打錢回家的匯款,每年大約 400 億美元。
動察:如果展望 2030 年,未來五年您認爲穩定幣在這樣一個市場中能佔到多大份額?
周瑋:我認爲可能有一半的跨境資金會通過穩定幣結算,大約 200 億美元。
動察:那其中有多少會通過 Coins.ph 流轉?
周瑋:我覺得不能只看 PHPC,因爲 PHPC 是一個交易量指標。它的交易量永遠會大於它的活躍用戶數(AU)。雖然 AU 可能沒有那麼高,但交易量會很大。海外勞工只是一個使用場景,其實還有更多的使用場景會出現。
動察:除了像 Axie Infinity 這種原生的遊戲幣兌換之外,在生活賬單支付方面菲律賓本地就有很多數字解決方案,使用穩定幣反而會增加成本。目前 PHPC 在支付生活賬單的用戶中佔比多少呢?
周瑋:目前幾乎沒有,因爲產品一直在沙盒裏,還沒有上線到鏈上。初期我們發行的鏈也沒放到主流大鏈,因爲當時在測試。今年剛剛完成沙盒測試,9 月份會開始推廣。
動察:那您有什麼預期?
周瑋:兩個比較大的使用環節是鏈上場景和外匯結算。再往後,纔可能進入境內支付的環節——比如你剛纔提到的,將穩定幣真正作爲一個境內支付產品,用於外賣、生活繳費或本地支付平臺等場景。
但我認爲這一步反而是最難的,因爲它需要替代現有已經成熟的服務體系。而目前的本地支付系統已經能夠滿足大部分基本需求,用戶習慣也已形成,所以我判斷未來更多的應用場景,還是會集中在前面提到的鏈上場景和外匯結算這兩個方向。
動察:那生活賬單的支付場景,穩定幣怎麼介入?
周瑋:其實不需要介入,傳統支付已經能很好地解決這些問題,沒有必要硬生生用穩定幣來取代。
動察:這些場景是全球通用還是隻適用於菲律賓?
周瑋:任何市場只要有跨境需求,穩定幣就有價值。但如果是境內的點對點交易,使用場景就很有限。
動察:這個觀點和很多人的想法不同,很多人認爲穩定幣更適合在同一法幣體系內支付,尤其是境內 B2B 或 C2C 交易。
周瑋:在我看來,穩定幣在境內支付市場的作用並不大,尤其是在支付體系已經高度成熟的國家或地區。像大多數亞洲市場,用戶支付習慣早已形成,數字錢包的普及度高,結算速度和成本也已優化到相當低的水平。
雖然並非所有交易都能實現“T+0”秒到,但至少在一天或當天內即可完成清算,而且手續費已經壓到極低。在這樣的環境下,再引入穩定幣反而會增加複雜性,而非提升效率。
除非是在一些支付體系尚未完善的地區,例如部分非洲國家,穩定幣纔有機會切入境內支付場景。相反,像印度這樣的國家,憑藉成熟的本地支付基礎設施,已經能提供極高效的境內轉賬體驗,穩定幣在這裏的附加價值幾乎爲零。
有意思的是,美國的情況恰恰相反。儘管是全球金融中心,但美國的支付系統在部分環節並不如亞洲先進,仍有大量場景依賴支票、銀行間結算和信用卡網絡。
因此,穩定幣在美國反而可能有更大的應用空間,特別是在支付環節,可以帶來比亞太市場更明顯的效率提升。
因此,穩定幣的真正機會仍在跨境支付——這裏的痛點更多、壁壘更高、成本更重,尤其在清算週期和合規流程上存在顯著優化空間。
動察:所以在亞洲這種數字支付高度發達的地區,穩定幣的境內支付幾乎沒有競爭優勢?
周瑋:是的,沒有競爭優勢,甚至會讓流程更復雜。跨境反而機會更大,因爲跨境涉及的障礙更多,成本也更高,尤其是合規成和結算時間。
動察:能舉個例子嗎?比如把 100 萬比索換成美元,傳統渠道和穩定幣渠道的成本結構是什麼樣?
周瑋:週末銀行不上班,你就無法通過傳統渠道匯款。而穩定幣是 24×7 的。菲律賓外匯管制較松,但像泰國、巴西、印尼這種外匯管制嚴格的國家,傳統換匯需要審批,耗時長。如果金額較小,直接換成 USDT 就能立即匯出。
動察:目前穩定幣主要服務 To C 還是 To B 的市場呢?
周瑋:在菲律賓,我們的業務同時覆蓋 ToC 與 ToB 兩類場景。以 ToB 爲例,當前有不少中國跨境電商——尤其是參與 TikTok Commerce 等平臺的賣家——在菲律賓、泰國、巴西等市場銷售商品,但這些商家往往沒有當地的法律實體或銀行賬戶,跨境資金迴流就成了難題。
我們可以提供一整套“代收 + 穩定幣結算”的解決方案:商家在當地銷售的收入(如比索)可以由我們代收,並在結算週期內直接兌換成 USDT 或 USDC,再將穩定幣匯入商家在香港的公司賬戶。
商家在香港可以快速將穩定幣轉換爲港幣或其他法幣,實現回款。這樣,企業無需在多個國家註冊公司、開設銀行賬戶,也能順暢地完成跨境結算。
這一模式特別適合中國的出海中小企業——他們既能節省時間與合規成本,又能利用穩定幣的 24/7 即時結算優勢,規避傳統跨境轉賬的高費用與延遲。
動察:那對大公司來說,是否可以平時用傳統渠道,週末用穩定幣?
周瑋:有的。現在一些全球性大公司就需要一個“週末交易賬戶”,平時週一到週五用美元到比索,週末用 USDC 到比索。
動察:菲律賓央行、巴西央行也在做自己的穩定幣。在這種情況下,國家隊和私人發行商會有競爭關係嗎?
周瑋:在我看來,央行數字貨幣與市場化穩定幣並非競爭關係,而是各司其職、相互補充。央行是監管者,負責制定規則、管理銀行體系及整體貨幣供給;而我們這樣的市場化機構,則在既定規則下構建應用場景和服務體系。
這一分工在全球範圍內普遍存在。無論是傳統支付還是數字貨幣,其本質都是信託賬戶的數字化呈現——差別在於,央行的電子貨幣運行在封閉的銀行體系和私有賬本上,而穩定幣則發行並流通於開放的公有鏈網絡中。
對於熟悉支付或電子貨幣業務的人來說,穩定幣的邏輯並不複雜:它只是將原本封閉在金融系統內部的價值,遷移到一個全球可達、可編程的區塊鏈環境中,從而釋放出更廣泛的使用場景和跨境結算潛力。
動察:很多人認爲小主權國家發行穩定幣這個似乎沒有太大的意義,您覺得這種小國穩定幣還有機會嗎?
周瑋:我認爲,一些經濟體量極小、缺乏貨幣影響力的國家在穩定幣領域很難有機會,例如一些島國,它們自主發行的穩定幣往往缺乏市場基礎,還不如直接採用美元穩定幣。但對於中等規模的國家,尤其是曾經面臨高通脹衝擊的經濟體,依然存在機會。
貨幣發行與管理是國家主權的重要組成部分。如果一個國家放棄對本幣的控制,等同於讓渡了部分經濟主權。
例如,阿根廷過去多年因嚴重通貨膨脹,民衆更多通過美元穩定幣來規避幣值貶損。但在換屆後,新政府加強了貨幣管理,逐步控制住通脹,令比索重新具備了市場功能。
這類國家,即便在美元穩定幣已被廣泛使用的情況下,仍有動力與能力保有本幣的主導地位。
因此,我並不認同“美元穩定幣將取代所有本國法幣”的絕對論調。只要國家這一概念存在,絕大多數政府都會努力維護本幣的發行與使用權,這不僅關乎經濟運行,更是主權的象徵與底線。
熱度降溫後,穩定幣的想象力在哪裏?
動察:香港的穩定幣機會大嗎?
周瑋:我認爲,香港帶來的穩定幣機會非常值得關注。原因在於,USDT 的核心用戶羣體中,有相當比例來自全球華人社區。
按照我的判斷,全球 USDT 的持有者中,或許有一半都與華人羣體有關,而香港正處在這一資金網絡的關鍵節點。如果香港能夠承接並吸引到這一部分資金流,其穩定幣市場的體量和活躍度將得到顯著提升。
在我看來,香港的最大機會是發行美元穩定幣。畢竟,在國際和區域市場上,港幣的跨境使用需求相對有限,除非它被用於推廣本地金融產品,例如港股或以港幣計價的債券、基金等,並將這些產品以港幣穩定幣的形式在鏈上流通,否則需求很難快速放大。
相較之下,美元穩定幣在跨境結算、投資和儲值上的全球適用性,使其幾乎成爲香港必須佈局的方向。
動察:那這些 USDT 用戶轉化爲香港美元穩定幣用戶的動因是什麼?
周瑋:從目前的觀察來看,進入香港申請牌照的這些機構,整體上並非典型的 USDT 高頻使用者羣體,他們的資金結構和交易習慣與傳統加密原生玩家有所不同。
雖然我不掌握每一家機構的具體畫像,但可以從公開數據中窺見趨勢——例如在 HashKey 的交易記錄中,USDT 對 USD 的交易量長期保持在每日約 5,000 萬至 1 億美元之間,顯示出穩定的跨幣種兌換需求。
動察:您在 Coins.ph 之外,還想在哪些方向推動穩定幣發展?或者你覺得還存在哪些機遇?
周瑋:在我看來,美國這一屆政府正在進行一場自我革命。它所推動的,不僅是對金融體系的微調,而是直接用美元穩定幣去替代 SWIFT 這樣的傳統跨境結算體系。這一動作背後,透露出一種罕見的姿態——主動擁抱科技、擁抱創新。
無論是白宮的政策導向,還是 SEC 的監管調整,都在不斷釋放同樣的信號:美國正在爲數字資產行業鋪路。
就在今天,總統還簽署了一道行政命令,要求如果銀行多次拒絕爲數字貨幣行業提供服務,將對這些銀行進行制裁。這無疑是一次震撼性的轉變。
過去,我們在很多地方無法開設銀行賬戶,正是因爲當地銀行擔心爲加密企業提供服務會失去美元賬戶,如今美國從源頭去解決這個障礙,相當於爲整個行業鬆綁。
這不僅僅是支付和外匯市場的利好。隨着通道和流動池的建立,穩定幣的應用場景將從跨境支付,擴展到投資、理財、貸款等更廣泛的領域。
對新興市場而言,一旦能夠通過合規通道與美元穩定幣實現高效兌換,當地用戶就有機會直接觸達更多美元計價的投資產品。
我現在在做的,就是在新興國家建立美元穩定幣的兌換池和通道,這樣當地人就能通過我們購買更多美元投資產品。
動察:Visa 和 Stripe 也在推動穩定幣進入新興市場,您覺得機會在哪裏?
周瑋:首先是要做好乾淨的兌換業務。只有在這樣的基礎上,才能吸引到像 Visa、Stripe 這樣的國際支付網絡接入合作。
合規對接帶來的是更大的交易量,而交易量的提升又會反過來降低兌換成本,從而進一步吸引更多用戶和資金進入。
這是一種典型的良性循環:合規帶來接入,接入帶來規模,規模降低成本,成本優勢又反哺規模。在菲律賓,我們的平臺已經進入了這樣的正向循環,市場的增長開始自我驅動,而不再依賴單一的外部刺激。
動察:那如果美元穩定幣替代了 SWIFT,Visa 會被取代嗎?
周瑋:不會。Visa 的商戶網絡太大,一時半會無法迭代。而且 Visa 也不想和幾百上千家銀行打交道,如果用 USDC 能替代 500 個銀行賬戶的結算,它也會願意去做。我們在菲律賓就像一個穩定幣港口,所有穩定幣進出都要通過這裏兌換,因爲我們有最大的流動性池。
動察:怎麼實現這一點?
周瑋:無論是哪一種結算流程,本質上都是相同的:通過 API 接入資金,完成二次申請與交易,然後依據需求將資金分發到任何賬戶。依託支付牌照,我們不僅可以將法幣支付到任意收款方的賬戶,還能實現資金的即時買賣、提取和轉換。
這意味着,只要在一個市場打通了“第一公里”和“最後一公里”的法幣通道,並結合交易所、各類穩定幣以及多鏈支持,就能夠完整覆蓋跨境資金流的全流程。在這一體系中,交易所承擔着“最後一公里”的關鍵角色,直接連接本地用戶與全球金融網絡。
實際上,穩定幣若能與 Visa 等國際支付公司完成 API 對接,整個支付和結算過程就不再存在技術障礙——而且不限於 Visa,任何全球化的支付網絡,只要能夠接入並識別交易,就可以實現無縫的跨境資金流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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