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刀客doc
一
9月初,Netflix正式在韓國上線了它的廣告系統 Ads Suite。這套系統在美國和歐洲其實早就運行了一年多,但在韓國,這是頭一次。
Ads Suite是一整套廣告解決方案:從受衆定向、創意管理、內容插入,到外部平臺整合、數據迴流、表現監測。
當然,要說這套系統已經媲美YouTube,還遠遠不夠。Netflix對廣告技術的理解,顯然還處在“前平臺時代”。
但就目前韓國市場來看,哪怕只是一個不成熟的Ads Suite,對於本地電視網絡而言,也已經構成了降維打擊。
韓國最大的英文報紙《韓國先驅報》(Korea Herald)甚至直接發了一篇文章,標題是《Here’s how Netflix’s ads could destroy Korea’s media industry》。感興趣的可以搜一下。
文章的核心擔憂在於:Netflix開始通過廣告系統,滲透進傳統電視臺賴以爲生的廣告預算池,開始直接撼動傳統電視臺的商業根基。
雖然Netflix的Ads Suite廣告系統在韓國直到9月才正式上線,但平臺對廣告市場的衝擊並非從這一刻纔開始。
2024年,韓國整體廣播電視廣告銷售額同比下降8.1%,降至約2.01萬億韓元。其中地面廣播廣告收入首次跌破1萬億韓元,僅爲8000億韓元出頭。
韓國GDP仍在增長,廣告主預算也並未整體縮水——但電視廣告卻在持續萎縮。這說明:廣告主的錢,並沒有變少,只是流向變了。
而Netflix,正是這個流向中的主要分流口。
Netflix主導韓國40%的OTT市場,用戶數量達1393 萬,在韓國人口的滲透率達到27%。(韓國市調查機構WISEAPP·RETAIL數據)
再看4月份的財報,Netflix韓國2024年的收入爲8996億韓元(6.29億美元),同比增長9%。營業利潤也同比增長44%,達到174億韓元(1220萬美元)。這是在TVING、Wavve等本土平臺仍深陷虧損泥潭的背景下實現的。
平臺對預算的分流早就存在,而Ads Suite的上線,進一步加劇了這一,這正是韓國媒體感到不安的核心所在。
而Netflix搶走的,並不只是廣告預算而已,它也在改變是整個韓劇產業的邏輯。
二
傳統韓劇有它的一套製作慣性,這段歷史已經被反覆講述過了,我這裏只做一個簡潔的回溯:
1998年,金大中政府首次提出“文化立國”的國家戰略,明確將影視、音樂、遊戲等文化內容產業納入國家發展框架。圍繞這一口號,韓國政府建立起一整套政策扶持體系——從文化部到外交部,從版權保護到內容基金,從海外推廣到對外文化中心——試圖系統性地打造一個“可以被他者理解的國家形象”。
而韓劇,幾乎是這套國家文化工程的第一塊試驗田。
KBS、MBC、SBS三大電視臺,雖制度背景各異,但在韓流初期共同承擔起了國家文化傳播的任務。KBS 是韓國的公營廣播機構,MBC 雖由財團控股、具備一定獨立性,但運作機制仍帶有濃厚的公共屬性;SBS 則是較早市場化的私營電視臺,但在內容結構與審查機制上,同樣遵循國家主導的傳播導向。
所以,韓劇的創作、審查與出口,並不是純粹的市場行爲,而是在政策目標與媒體生產之間反覆協商的結果——既要滿足本國的價值觀和文化管理要求,也要考慮海外市場的文化接受度。
相較於K-pop和電影工業,韓劇在韓流體系中有兩個特殊的位置:
第一,它是最早的文化出海產品。在K-pop真正成爲全球符號之前,韓劇已經通過港臺電視臺、日本購片和內地字幕組,在東亞地區建立起完整的受衆生態。從《藍色生死戀》《大長今》《請回答1988》,韓劇是韓流最先被看見、被理解、被熱議的那一部分。
第二,它是覆蓋最廣的內容形態。與K-pop主要面向青少年、電影侷限於影迷不同,韓劇的覆蓋面天然更寬——它面對的是“全齡段、全語言、全情緒”的全球受衆。這使它不僅是文化產品,更是文化接觸點:很多非韓語地區的用戶,是先通過韓劇,才進入韓國流行文化的全景。
所以可以說,韓劇算是韓流中的主幹,是整個韓流體系中最容易跨文化轉譯、也最容易建立情感共感的內容形態。
也因此,早期韓劇在選題上格外剋制。劇集題材集中於情感與倫理,規避宗教、政治與地域敏感話題;畫面風格乾淨、節奏舒緩、人物關係緊密,強調家庭價值、親情倫理——這些題材並不激進,卻有極強的“文化親和力”。
韓劇的“國際傳播力”建立在一種文化接近性之上:它不是打破文化差異,而是利用文化相似。它不試圖用異國風情吸引注意力,而是通過情感結構的熟悉感,建立一種亞洲內部的情緒通感機制。
在K-pop、偶像工業尚未全球破圈的時候,是韓劇爲“韓流”贏得了第一個大規模觀衆基礎。
三
2016年,Netflix進入韓國市場。
那時的韓國用戶還不習慣爲劇集付費,市場教育成本高,反饋並不理想。剛上線的幾年裏,Netflix 韓國區的內容庫幾乎全靠進口劇和少量韓劇版權,既缺乏爆款,也缺少本地化推薦。
兩年後,他們在韓國開設辦事處,先從買版權、做合拍劇起步,只做了《陽光先生》《愛的迫降》等劇集。
策略的轉折點發生在2019年初——《王國》(Kingdom)上線,這是Netflix 首部韓語原創劇集,也是一部徹底撬開國際市場的作品。
這部劇將傳統古裝與喪屍題材結合,在全球範圍引發關注。它不僅在韓國本地收視口碑雙豐收,也讓 Netflix 首次驗證了韓語原創劇的全球傳播力。
所以,2019年被認爲是韓劇進入奈飛時間的關鍵一年。
從那之後,Netflix在韓國從合作出品,變成出品自制,並明確將“本土原創,全球發行”作爲策略重點,並持續加大投資。
甚至更進一步,Netflix開始重寫韓劇的內容邏輯、製作流程、故事結構和國際傳播鏈條。
韓劇所面對的甲方發生了變化:從“政府公共性的電視臺”變成“全球算法驅動的平臺”。
韓劇面對的受衆也變了,不再是韓國本土和東亞文化圈的家庭收視羣體,而是跨文化、多語言、平臺分發主導的全球訂閱者。
這是一個很大的轉折。
以前做韓劇,至少部分韓劇,要輸出的是國家形象、社會倫理與文化認同。它要求劇集講得足夠穩、足夠廣,讓所有人都能接受。
但Netflix作爲一個全球平臺,它不需要代表韓國,它要的也不是“文化的共識”,而是“差異化點擊”。
而且從製作上,韓劇從一開始就被“美化”了——美國化、好萊塢化。
爲了強化工業質感與國際感,Netflix大量引入好萊塢經驗團隊,在角色設計、美術、化妝與前期概念開發中都融入西方流程。
這使得韓劇第一次被工業級地拆解成“故事”“鏡頭語言”“剪輯節奏”“聲音風格”“角色選型”這些國際發行更關心的結構性要素。
於是韓劇的傳統題材逐步被邊緣,取而代之的是一系列“類型劇模板”:
《王國》打開的是“殭屍+歷史”複合類型
《黑暗榮耀》則藉由校園霸凌話題,完成了社會議題在類型片結構中的嵌入。
《魷魚遊戲》更進一步,用“生存遊戲+階級寓言”的框架,把韓國社會的隱性等級壓迫轉譯成全球觀衆都能識別的“規則困境”。
在《黑暗榮耀》《殭屍校園》《魷魚遊戲》這些劇中,韓劇告別過往的“高情感密度+慢熱式鋪陳”,轉而擁抱“強設定+快節奏+視覺奇觀”的故事模式。
韓國的社會問題恰恰提供了足夠豐富的敘事基礎。從階級撕裂、校園暴力、職場壓抑、青年焦慮,到各種真實事件改編,Netflix劇本不斷在“韓國本地語境”與“全球普遍情緒”之間找共通點。
這是一種非常“奈飛”的本地化策略:不是要求本土故事去迎合國際觀衆,而是讓本地故事在全球“被看懂”。
四
當然,這一切看起來像是“韓國內容走向全球的勝利”。韓劇創作者確實獲得了比三大臺更自由的創作空間,觀衆也確實得到了更高完成度的劇集,製作週期更充裕、預算更充沛、題材選擇更多元。
在全球拿獎、出圈、上熱搜,似乎是一個小國文化軟實力的範本。
但事情還是要辯證的看。
韓劇依然穿着韓國的外衣。傳統服飾、韓語對白、本土演員和文化意象,組成了“看起來是韓劇”的一切。
但故事的內核,越來越不是那片土地上的生活經驗,也不是一個韓國文化、韓流的表達,變成了好萊塢工業塑造下的情節預期:衝突推進、敘事鉤子、人物弧線、全球化的情緒議題。
一句話,奈飛的韓劇,是韓國的殼子美國的芯,是韓國語境下的全球類型劇。
所以《黑暗榮耀》《魷魚遊戲》等大爆的韓劇,平臺何嘗不是最大的贏家?
這不是Netflix“搶了韓劇”。搶是對抗性行爲,而Netflix做得更巧。
它用一套成熟的內容工業流程、分發機制和算法,把韓劇“產品化”了——讓它更適合在全球內容超市裏“上架”,更容易被非韓語國家的用戶“掃到”。
韓流的中心已經從韓國電視機構,悄然轉移到了美國加州的服務器上。
總之,韓劇依然是韓國的,但韓流,似乎已經屬於Netfli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