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聰明投資者曾經專訪過的拉斯·特維德(Lars Tvede),昨晚跟洪灝有一場對話。這位因爲《逃不開的經濟週期》等書在業內知名度超高的高產作家,又帶來了自己的新作品。
在資本與技術加速交織的年代,我們確實很需要新的座標去理解世界。
拉斯·特維德的最新著作《超智能與未來》(Hyper Intelligence),正是從“宇宙敘事”的高度出發,追問智能演化的方向。
而在與洪灝的這場對談中,這種宏觀視角與現實經濟的脈絡相互交織,構成了有點燒腦的思想碰撞。
特維德認爲,智能的發展並非孤立事件,而是宇宙演化的一部分。AI正在逼近一個“創新者階段”,具備自我管理與自主演化的可能性。一旦跨越這個門檻,人類將與數十億臺智能機器人共同構建未來的勞動體系。
這不僅意味着生產力的指數級提升,也意味着全球經濟的重構。
對投資者而言,更具現實意義的討論,是關於週期與價值捕獲的視角。特維德指出,庫存週期可能在AI的實時預測下最終消弭,但資本開支週期與房地產週期仍會存在,只是節奏會更密集、更快速。
他強調,理解經濟未來,不能只看數據,更要觀察三件事:技術演化路徑、創新集羣以及價值捕獲機制。
兩人在交流中有很多共識,比如觀察到AI對於經濟週期預測的影響甚至是重塑。
談到房地產週期,特維德明確認爲“資本正在從傳統地產轉向算力基礎設施”。無論是美國還是中國,數據中心的投資正在補位寫字樓的下滑,能源與智能電網的投入則爲AI和機器人革命打下基礎。
他還表示,美聯儲幾乎確定在9月降息,而這將開啓一個謹慎的降息週期,同時也會帶來一輪新的大宗商品週期。
當然,就像拉斯·特維德最後總結,“真正值得帶走的觀點,我們對長期的未來是看好的。”
一位高產作家的創作原力,從好奇心到宇宙敘事
洪灝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已經出版了17本書,其中有9本已在中國推出,產量非常驚人!我相信你即將出版的新作《超智能與未來》(Hyper Intelligence)也很有可能再次成爲中國的暢銷書。
我先拋一個開場問題:你這些書的寫作靈感是怎麼來的?這17本書之間是否有某種內在聯繫?有沒有一個貫穿始終的主題,能夠反映你對世界的看法或你的思維脈絡?
拉斯·特維德 嗯,首先我得說,我並不是靠寫書爲生,平時還有其他的工作。
但我確實很喜歡寫作,對我來說,寫書其實是一個學習的過程,是我用來進行自我教育的方法。
我會在生活中遇到一些讓我感興趣但並不熟悉的主題。這個時候,如果趁着剛開始學習,還記得“不懂”的感覺,寫書往往是最有效率的。
因爲等你在某個領域深耕了二十年,再來寫書時,往往會默認讀者也知道你已經知道的一切。
我舉個例子:大學畢業後我最早在市場營銷部門工作,後來我覺得自己需要更深入地理解市場調研,就去找了一位研究所的所長,邀請他一起寫一本關於市場調研的書。那其實是因爲工作需要,我自己也有很強的動機。
後來因爲相似的原因,我又寫了關於市場規劃的書。
之後我調到公司金融部門,我們公司在金融交易方面很活躍,但我對這方面幾乎一無所知。於是我開始大量閱讀資料,也因此寫出了《金融心理學》這本書。
我的寫作大概就是這樣一個過程。並沒有一個明確的規劃說要寫多少本書,但每當你深入研究一個主題、完成一本書之後,總會有新的問題冒出來,你會想,“嗯,也許哪天我還得寫一本關於這個的書。”
這是一個環環相扣、持續迭代的過程。
洪灝 你這本新書是關於“超級智能”的,對嗎?光聽書名,就很容易讓人聯想到近幾年最熱的話題之一——人工智能(AI)。那你提出的“超級智能”概念和我們熟悉的AI有什麼不同?
拉斯·特維德 其實我之前已經寫過三本和AI相關的書。其中兩本雖然都叫《超級趨勢》(Super Trends),但它們內容完全不同,另一本叫《從馬爾薩斯到火星》(From Malthus to Mars)。
後來我和一位朋友丹尼爾(Daniel)在別的項目上有合作,他有天提議我們一起寫一本關於未來科技的書。我當時有些猶豫,因爲類似的內容我已經寫過三次了,擔心會重複自己。
我沒有拒絕,但也沒有馬上答應。
這時,住在丹麥的一位朋友(我現在住在瑞士)——他是前海豹突擊隊員,也是一家高管培訓公司的創始人,給我打了個電話。他經常帶着德勤等公司的高管做體能訓練。他跟我說:“拉斯,你一定得認識我的朋友Jacob,你們肯定會聊得很投機。”
於是我下一次去哥本哈根時,我們三個人共進晚餐。果然,我們聊得非常盡興。Jacob擁有五個學術學位,分別是物理、生物物理、數學、哲學和經濟學。你可以想象我們談得多深入,三個小時聊得意猶未盡。
晚餐結束後,我感覺這次對話實在太有啓發了。當時我也提到我正在考慮要不要寫一本關於未來的新書,但又擔心太像以前的作品。
幾天後,Jacob發了一條短信給我,只寫了一句話:“你應該把新書命名爲《天才的宇宙進化》(The Cosmic Evolution of Genius)。
我問他:“這是什麼意思?”他立刻打電話過來說,現在AI的發展,尤其是量子計算和通用人工智能的進展,其實是宇宙中某種演化進程的延續。
換句話說,這不是一場孤立的科技事件,而是整個宇宙“複雜性”與“智能”不斷進化的宏大敘事的一部分。
他還引用了我們晚餐時聊到的一些概念。那一刻我意識到:這不是一本重複舊作的書,這是一本連我自己都會想要讀的書,因爲裏面有很多我感興趣、但還沒有真正掌握的內容。
於是我回頭找丹尼爾,說我們有了一個全新的方向。最後我們大幅重構了書的框架,還加入了第三位作者。
整個寫作過程非常令人興奮,到最後我甚至有種感覺:原來我自己也是這個宇宙進化故事中的一部分,只是以前沒意識到而已。
人類正在啓動“宇宙意識”覺醒
洪灝 真是太精彩了。能不能帶我快速走一遍書的核心框架?特別是你提到的“宇宙智能”或“宇宙中的智能進化”,對我來說還是有些抽象,我不太確定自己理解得是否準確。你能否爲我們解釋幾個關鍵概念?
拉斯·特維德 當然可以。這個故事要從138億年前說起,沒錯,是一個非常長的故事。
我們從宇宙大爆炸講起。
科學家們對大爆炸之後的演變已經有了相當詳盡的理解。雖然關於它是如何開始、爲什麼發生還存在很多理論,但從大爆炸那一刻起的演化路徑,大致上已經清晰。
大爆炸一開始是極度密集的能量,隨後時空開始膨脹,能量轉化爲粒子。在最初的一秒鐘內,發生了很多事情,宇宙中充滿了熾熱的亞原子粒子的“湯”。
那個階段完全沒有結構,也沒有智能,是完全的無序。
但現在,我們兩個正通過極其先進的技術,跨越半個地球在進行這場對話。而我們自己也是極爲複雜的生物結構。這之間的巨大轉變,從無結構到高度複雜系統,必須要被解釋清楚,對吧?
洪灝 完全同意。
拉斯·特維德 當物質的密度達到某個臨界點時,往往會引發一種“複雜性級聯效應”。最初的一步是某些亞原子粒子開始融合,形成氫和氦,這就是最原始的原子。
(聰投注:想象一下,你往一張蜘蛛網上彈了一下某個角落的絲。這個微小的動作,可能不會立刻造成大變化,但隨着震動沿着網絡層層傳導,它可能引起整個結構的共振——甚至把一隻沉睡中的蜘蛛驚醒,引發一場捕獵。
這就是“複雜性級聯效應”的本質:一個系統中微小的變化,經過多層次、多節點的相互作用,可能會引發超出預期的大範圍連鎖反應。)
但就只有這些,這階段持續了幾千萬年,還是沒什麼結構可言。
直到恆星開始形成。
恆星的形成需要很長的時間,但它們的內部具有極高的溫度和壓力。這種極端環境促成了更大更復雜的原子的誕生,尤其是在恆星爆炸或者彼此碰撞的時候,整個元素週期表裏的元素就逐漸產生了。
而有了這些元素之後,才真正具備了複雜性的土壤。因爲這些原子可以組合成分子。
再下一步,就是生命的誕生。幾乎所有自然科學家都認同一個觀點:生命最初很可能是在海底的熱液噴口中產生的,那裏的環境非常適合生命起源。
接下來就是大腦的進化,然後是技術、文明……每一個階段的背後,其實都是某種“密度臨界點”的出現,引發了新一輪的複雜性爆發。
洪灝 這聽起來像是一連串的“躍遷”。
拉斯·特維德 對,而且這正是AI一個很有趣的隱喻。我們在寫書的時候也用了很多AI工具,像是提示詞、生成建議,確保沒有遺漏重要內容。
在書寫初期,我就用AI提問:“我們打算寫一本關於宇宙中複雜性與智能如何演化的書,你能不能幫我建議一下結構,把整個歷史劃分成幾個階段?”
ChatGPT給出的建議居然很不錯,我們最後的章節結構其實和它給出的也差不了太多。我當時就被驚到了。
但更讓我驚訝的是,它自己補充說:“你需要意識到,複雜性的結果有兩種:一種是終結性的結果,另一種是可以產生更多複雜性的結果。而生命,就是後者的起點。”
我根本沒有問它這個,但它自己給出了這個洞見。我覺得這太了不起了。
洪灝 它主動補充了你沒提的問題。
拉斯·特維德 沒錯。當然,並不是每一個提示都能帶來這樣的驚喜,有時AI會跑偏,但這一次,它確實提供了一個讓我刮目相看的視角。
這也促使我們在書中加入了“無限猴子打字機”的故事。
它的設想很簡單:如果宇宙中充滿猴子,每隻猴子都在用老式打字機隨意敲擊——那麼在無限的時間裏,總有一隻猴子會敲出一部完整的《哈姆雷特》。
這個想法最初只是個哲學寓言,後來竟然真的有科學家認真計算過它的概率。結果發現,你得擁有無窮多個平行宇宙、每個都塞滿猴子、運行上億億年,纔有那麼一點點概率湊出莎士比亞的一句臺詞。
但現實卻是,莎士比亞確實存在,他寫出了真正的《哈姆雷特》。
他並不是隨機生成的,而是一個複雜演化系統的產物:背後有語言的發展、文明的積累、人腦結構的進化,還有歷史中一連串關鍵事件的推動。
這正是我們在書中所探討的“複雜性進化”:生命、智能、文明並非隨機偶然,而是一環扣一環地向更高秩序演化。
從這個視角出發,我們開始思考未來:從哪裏來,往哪裏去?
這裏其實也埋藏着不少與投資相關的啓發,尤其是在接下來的五年,AI與技術進化會帶來怎樣的真實變局。
但我們更感興趣的是更長遠的大圖景,關於智能在宇宙中湧現的圖景。
你可以這樣理解:你我作爲人類個體,是一連串“關鍵密度事件”的結果。
比如,如果沒有恆星,我們根本不可能存在——因爲我們身體裏的絕大多數原子都來自恆星。雖然我們體重中有大約20%的元素是在大爆炸的一秒鐘內形成的,但剩下的都是恆星熔爐裏誕生的。
我們還依賴地球上早期的深海熱泉(terminal vents),才誕生出最初的生命細胞。之後必須出現火的掌控、語言的演化、交易行爲的形成,才逐步發展出今天的高級社會。
而如今,那些“必要前提”已經不再是必需品。我們不再依賴恆星生成原子,不再依靠熱泉孵化生命。地球的氧氣環境甚至已經阻止了那類新生命的再次誕生。
邏輯地推演下去,我們認爲:AI極有可能在未來幾年進入“創新者階段”,具備自主發起任務、解決複雜問題的能力,不再依賴人類的引導。
他們將不再需要我們。
當然,這不代表他們會毀滅我們,我並不是這個意思。但確實,他們不需要我們了。
AI和機器人可以前往宇宙深處,而人類在生物層面上根本承受不了那樣的旅程。
所以有可能的是,我們現在播下的種子,會發展成一種宇宙意識。我們或許正在創造一個將在宇宙中擴散、發展,並最終“理解一切”的智能體。
就像我有意識,不代表我的指甲也有意識。指甲只是我身體的一部分。
同樣的,如果意識可以在宇宙的不同角落廣泛湧現,那麼我們或許可以說:整個宇宙,也正在“覺醒”。
而我們,正在啓動這個覺醒的過程。
最終我們意識到,這本書不再只是關於技術、關於未來趨勢,而是關於宇宙的頂層敘事。
起初,我們只是鑽研一個個細節。但隨着寫作不斷推進,我們忽然意識到:這是一本有重量的書,它講述的是一個真正宏大的故事。
人機共存將重塑世界經濟結構
洪灝 是的,非常宏大。拉斯,你這個理論真的很有意思。而且它正在同步上演。AI正在以我們難以想象的速度不斷進化。我同意你的看法。
而且我覺得,在這樣一個系統裏,複雜性的增長是呈指數級的。雖然我們現在的人工智能還處在一個“嬰兒期”的階段,但它已經能夠創造出許多過去難以想象的東西了。
那如果未來複雜性會不斷飆升、並擴展到整個宇宙,我們人類是否應該對這種未來感到恐懼?因爲到時候,可能有很多事情都將超出我們的控制。
拉斯·特維德 每當有一種顛覆性技術出現,人們總是會感到不安。
這種擔憂不無道理,但歷史也反覆證明,幾乎所有的新技術最終都爲人類帶來了淨正面影響。
我的直覺是,這一輪AI技術浪潮同樣會帶來巨大的積極變化。我們有更多理由感到興奮,而不是恐懼。
當然,這不意味着可以忽視它被濫用、甚至失控的風險。
我剛纔提到的那種“宇宙意識”的未來,其實還很遙遠。眼下更現實的,是“智能賦能”正快速發生。
有點像地球早期的演化過程:一開始只有植物,直到動物出現,有了神經系統和大腦,生命纔開始做出“聰明的決策”。AI也是如此,我們即將迎來大量可以“自主決策”的設備,而且這個過程非常迅速。
我們在書裏引用了花旗銀行2024年底發佈的一項研究,預測到2050年,全球將擁有41億臺智能機器人,包括優必選(UBTECH Robotics)等中國製造的服務機器人,也包括自動駕駛汽車。這些機器人中,有的服務於家庭,有的從事物流、製造業或照護工作。
關鍵是,我們必須意識到:在某些任務上,它們會比我們更聰明。
事實上,某些道路和場景下,自動駕駛汽車的安全性已經超越人類司機。我們正在逼近一個臨界點。
洪灝 是的,沒錯。
拉斯·特維德 那麼如果我們把這個放到宏觀視角下看,25年之後,全球的勞動力大概是35億到40億人。
但我們人類的工作效率是很低的。我們要休息、會生病、有通勤時間、有周末……雖然中國人可能工作時間比較長(笑),但從全球平均來看,一個人終其一生,實際用於工作的時間只佔8%。
而這些智能機器人,理論上可以接近100%的時間全天候運作。
也就是說,從“實際產出”的角度來看,25年後,這些機械智能勞動力的總產出可能是全人類總產出的五倍。
對一位宏觀經濟學家來說,這種變化,必然會重塑世界經濟的結構。
當然,我們不是第一次經歷技術顛覆。工業革命早就讓人類變得更高效。但這一次不一樣,是指數級的變化,而且是跨物種的變化。
這一次,它們將具備“自主決策能力”。
未來十年,AI的發展節奏幾乎可以預見是一個接一個的突破。我之前提過“創新者”這個術語,現在想再回到這個概念上談一談。
2024年第四季度,OpenAI推出了0.1和0.3兩個版本,被稱爲“推理者”(Reasoners)。它們像學者一樣進行推理,用腳手架式的結構組織思考過程,最終給出結構清晰的解答。
你可以給它一個非常複雜的問題,它會花時間去思考,並給出嚴謹的邏輯回答。
但今天的AI還不具備“協同創新”的能力。比如,你還無法讓一羣AI和機器人組隊創建一家車企、發明一款產品、完成上市流程等完整任務。
當AI具備自我激勵、自我管理能力之後,才稱得上是“創新者”。
我們預計,這種級別的AI將在2028年前後實現,那將標誌着它們具備了自主演化的前提。
其實我們已經能看到一些早期跡象了:AI編程、機器人制造機器人等案例正逐漸成熟。這將發展爲一個獨立系統,成爲人類勞動力的雲端延伸。
換個角度看:我們熟悉“雲計算”這個詞,對吧?但今天我們也可以談“人類雲”了。
全球已經存在一個龐大的在線人力網絡,我們通過平臺外包任務,比如設計一個logo,誰願意做就接單。
但現在AI做這種事情可能更快更好。
所以我們將同時擁有三種“雲”:人類雲、AI雲和機器人云。
組織也會變得極其靈活:只需把任務發佈到雲端,由人類、AI或機器人來“投標”完成。任務完成後,他們就接下一個。
這會演變成一個極其複雜的任務經濟系統,而其中越來越多的執行者,不再是人類。
商業週期不會消失,但節奏更頻繁
洪灝 是的。我看到馬斯克在X上回復了一條評論。有人說未來機器人太多會導致失業。
馬斯克說,如果真是那樣,那說明生產過剩、物資極度豐富,到時候人人富有、不需要工作,社會可以免費提供醫療、福利,也就不需要“最低工資制度”了。
他對AI和機器人的未來是樂觀的。
他還把Grok2.0開源了,面向全球。這太驚人了。他幾乎是憑一己之力推動了中國新能源車產業、AI產業,甚至是機器人產業的發展。
因爲他開源的技術讓中國科學家得以“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而我也同意你的看法,在未來25年裏,真正令人激動的變化,纔剛剛開始。
我擔憂的是:如果這些智能體不斷自我進化,它們最終或許會遠遠超越人類。
更復雜的是,它們甚至可能學會隱藏自己的情感。
你在書裏寫過“情緒”與商業週期的關係——情緒在經濟運行中扮演着關鍵角色。那如果未來我們面對的是一羣比我們更聰明、卻能掩飾自己情緒的智能體……
拉斯·特維德 我明白。
洪灝 那麼我們將確實擁有“物質極大豐富”的未來,這令人樂觀。但與此同時,也會出現我們無法控制的智能存在。
比如,從另一個角度看:如果未來我們擁有充足的供給、機器人能24小時免費工作、不需要工人了,那商業週期會不會因此被抹平?
你知道,現在供給端一切都過剩了嘛,我們還需要週期嗎?
如果週期不再波動,那我們是不是需要重新理解“經濟是如何運行的”?
拉斯·特維德 嗯……我可不希望商業週期真的被抹平了,不然就沒人買我的書了(笑)。
但你提出的這些問題確實很有意思,值得逐一探討。
先說“超級智能”。
我在演講或看社交媒體時,發現很多人,尤其是沒真正使用過AI的人,對它存在誤解。
其中一個最大的誤解是:“AI不具備創造力”。
事實上,它的創造力極強。比如你讓它寫一個商業計劃,再順便想十個slogan、十個品牌名,你會發現它的表現非常驚人。
寫這本書時,我們每完成一章,都會請AI提出幾個小標題和副標題,結果都相當精彩。
另一個誤解是:“AI只知道人類輸入的內容”。這在早期也許成立,但如今情況完全不同。
AI已經進入“自我博弈”(self-play)階段。第一次讓世人震驚的例子,是AlphaGo對戰李世石時的“第37手”(對話中口誤爲53手)。
當時全場都看不懂它在幹什麼,後來才發現那步棋堪稱天才之舉,徹底改變了人類下圍棋的方式。
這就是自我博弈的威力。
類似的例子還有自動駕駛汽車。它們99.9%的訓練並不在現實道路上,而是在虛擬世界裏完成的。這個“元宇宙”級模擬環境運行速度是現實的3.5萬倍。
今天我們也已經看到AI在蛋白質結構預測上的自我博弈能力,速度比人類實驗快上幾百萬倍。
在宏觀經濟學裏,還能通過“系統動力學”構建各種政策變量的結果圖譜,比如不同稅率組合下可能出現的所有經濟路徑。
所以,從多個維度來看,AI正在迅速成爲一個“超越人類知識總和”的存在。
它不僅比任何個體更博學,甚至比整個人類輸入的總和還要豐富。它能識別人類無法察覺的組合與關係,還開始具備某種智慧:懂得在大趨勢下,什麼纔是更明智的選擇。
它的優勢還在不斷增強:AI已能從物聯網(IoT)、金融交易、統計系統等渠道實時獲取信息。
以特斯拉爲例,它的汽車已經形成了共享駕駛知識的系統,這實際上就是“機器人羣體智慧”的雛形。
未來,當數以億計的機器人在現實世界中執行上千種任務時,每一次操作都會產生數據。隨着現實不斷演變,它們的知識也在實時進化。
如果這些數據能夠無縫輸入AI系統,整個社會將隨時隨地從機器人中學習。
要知道,到2050年,全球可能會有超過40億臺智能機器人。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還未真正爆發,但必然會到來的領域——個人AI。
未來,你的手機可能會配備一個隨身的AI助手。它不僅能查天氣,還能做你的導師、教練、激勵者和規劃師,幾乎是你的“第二個大腦”。
更重要的是,它還能在保護你隱私的前提下,不斷“學習”你的習慣和偏好——比如通過一種叫做“分佈式學習”的方式。
你的手機上積累的經驗不會上傳原始數據,而是用一種加密後的方式參與訓練。這樣,AI不但能越來越懂你,也能從每一個用戶那裏學到更真實的人類情緒和行爲模式。
所以,你剛纔提出的擔憂,其實正好觸及了未來最核心的部分。
不過說回商業週期……我還是得爲我的書辯護一下(笑)。
書裏有一小章,專門講商業週期的底層機制,其中一個特別關鍵的點就是“決策和執行的滯後”。
舉個例子,房地產市場就是典型。
一開始,大家發現某個城市寫字樓緊缺,於是一大批企業家嗅到機會,開始規劃新的辦公樓項目。他們買地、畫圖、報批、請設計師、施工、裝修、招商——整個流程可能要花10年。
問題是,每個人都以爲只有自己在聰明佈局,但沒人知道,可能有上萬人也在幹同樣的事。
10年後,這個市場從“嚴重供不應求”突然變成“極度過剩”,然後接下來的五六年,大家又都不敢動了。
洪灝 中國現在正處在這個階段。
拉斯·特維德 沒錯。AI的確能在一些流程上提速,比如審批、建設階段,但我認爲底層問題依然存在。
所以我的判斷是:商業週期不會消失,但節奏會變得更快、波動更密集——不一定更小,但肯定更頻繁。
我們在書中把週期劃分成三類——不是爲了湊“黃金三分法”,而是我真心覺得這三種週期最有意義,也最值得理解。
第一類是庫存週期(inventory cycle),平均大約4年半。這種週期波動比較溫和,市場上常叫它“中週期放緩”或者“軟着陸階段”。我猜你以前肯定也用過這些說法(笑)。
我相信,庫存週期未來可能會被AI徹底消除,因爲我們將擁有極爲精準的實時需求預測系統,甚至可以細緻到“按天”或“按小時”預測。
第二類是資本開支週期(capital spending cycle),平均9到10年,通常由某些技術創新驅動。我不認爲它會消失,但AI會讓它運轉得更高效,同時催生出更密集的創新節奏。
這類週期對行業板塊輪動影響很大,是市場中非常核心的“隱形推手”。
第三類是房地產週期,平均在18到20年之間。
順便說一句——你有沒有注意到這幾個週期之間的關係?
4.5年,9~10年,18~20年,剛好是倍數結構:一個房地產週期≈兩個資本開支週期≈四個庫存週期。
這是一種叫做模態鎖定的現象:雖然每個週期的幅度和持續時間不完全一致,但它們之間有很強的“倍數共振”關係。這種模式在過去200年的全球經濟史中都非常穩定。當然,個別國家或階段也會偏離,但主旋律沒變。
洪灝 確實很有意思。
AI讓經濟週期的預測更精準
拉斯·特維德 你剛纔還問了另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未來我們能不能更準確地預測週期?
我認爲可以。
就拿當下通脹數據來說,現在市場都在看美國CPI數據,而幾乎每次預測通脹走向時,大家都會提一句“去年秋季的基數較高”,所以“下次CPI可能走低”。
但我們其實都知道,這種“同比邏輯”越來越站不住腳了。一年前發生了什麼,和今天的實時經濟動態,其實沒多大相關性。
所以我們看到很多新的實時通脹指標正在出現,比如TrueInflation,可以日更通脹預期,也可以看三個月滾動平均。
美國有GDP Now,中國也在建立越來越多實時數據體系。這些東西加上AI模型,會讓我們更精確地判斷——當前經濟到底處在哪個階段。
甚至還能更好地預判未來:比如美國CPI的最大組成部分是“居住成本”,佔了將近40%。
現在我們手裏已經有很多領先指標,能追蹤租金變動,如果這些數據開始下降,就可以預判幾個月後的核心通脹會回落。
我們還可以用“系統動力學”的方法,建模變量之間的互動路徑,畫出一張經濟可能走向的動態地圖。
而AI恰恰擅長的,就是這種大規模模擬和預測能力。把這些實時數據源接入AI模型,最終形成的將是一套高度敏感、快速調整、動態學習的經濟判斷系統。
當然,它仍然可能出錯,比如“黑天鵝”事件或非線性衝擊。但它的預測深度、廣度和反應速度,已經遠遠超出了過去任何一種經濟分析框架。
洪灝 我其實覺得,這類對“週期與結構演化”的理解,在中國已經出現了,比如說生豬養殖行業。
中國早期的養豬產業是極其零散的,一個家庭可能就養三五頭豬。養大了就殺掉拿去賣錢,整個養殖週期高度碎片化,也完全由家庭自行決定,信息極度不對稱。
所以以前只要豬價一漲,大家就一窩蜂養豬;價格一跌,又迅速退出市場。這種極度分散的決策方式,造就了中國豬週期中典型的“繁榮—蕭條”循環。
拉斯·特維德 對,這其實就是經濟學裏很經典的蛛網理論。
最早是用來研究航運行業,比如船隻數量與運價的關係,後來也廣泛用來解釋農產品週期,特別是像豬這種供需有延遲的行業。
洪灝 但現在的豬週期好像已經沒以前那麼劇烈了。因爲養殖行業已經高度工業化了,大型養豬企業動輒養幾千頭、上萬頭。
這些企業能精確掌控每一個養殖環節:母豬的妊娠期、仔豬到育肥豬需要多少天、生長速度、生物安全、出欄節奏……幾乎所有關鍵數據都能被系統性記錄、分析與預測。
拉斯·特維德 沒錯。當一個產業進入“可預測的大規模化”階段時,整體社會當然是受益的。但諷刺的是,那些真正提供技術突破的人,未必能從中獲得應有的回報。
一個著名例子就是古登堡(Johannes Gutenberg,15世紀德國人,被稱爲“歐洲印刷術之父”)他發明了(可移動金屬)活字印刷,改變了人類文明進程,但他自己卻以破產收場。
所以每一次技術革命背後,都得問兩個問題:第一,它是否真的提升了社會整體福祉;第二,也是更現實的問題,最終誰收穫了價值?
在當前這輪AI革命中,這個問題依然懸而未決。
我們看到美國的大模型公司砸入巨資,但它們並不一定有明確的護城河。
AI並未處於瘋狂的泡沫,真正的護城河在應用端
洪灝 “護城河”這個詞大家應該都熟,它來自中世紀城堡的防禦結構,巴菲特非常推崇。他投資時會問:這個企業有沒有護城河?比如專利保護、網絡效應、品牌壁壘,或者某種臨界規模優勢。
拉斯·特維德 而從我自己的體驗來看,現在主流的幾家模型,比如Google的Gemini、馬斯克的Grok,Open AI的ChatGPT,我都是付費用戶,每天交替使用。
有時某個模型狀態不好,我就直接切到另一個。
它們之間沒有太強的鎖定效應,也沒有太多差異化體驗。用戶切換成本極低,護城河也就變得很弱。
我身邊很多人也在用不同模型,所以我並不確定這些巨頭最終能否獲得與其估值匹配的利潤回報。
當然,並不是說所有模型公司都沒有抓手,OpenAI目前是一個相對明確的商業化載體。
但從我個人的判斷來看,未來真正有價值捕獲力的,不是通用模型本身,而是圍繞特定場景打造的AI應用:生命科學、製藥、銀行、對沖基金……這些領域的需求真實、數據豐富、壁壘清晰。
同時,我們也在進入一個生成式AI實際落地的階段。
你可以去看HuggingFace這個平臺,今年年底他們可能會擁有五六百萬個模型代理或transformer模塊,大多數是開源的,免費可下載。
所以,真正創造巨大價值的,不是“誰擁有最大的模型”,而是誰能把這些模型組件組合起來,解決具體問題。
這些角色可能是現有企業,也可能是新一代創業者,他們發現了真實的“利潤池”,然後精準切入。
因此,雖然現在媒體都在講大模型有多強多酷,但我並不覺得我們處在一個瘋狂泡沫之中。
洪灝 很高興聽你這麼說。我也不覺得這是泡沫,相反,我覺得這纔剛剛開始。現在確實有些AI相關資產估值偏高,但未來可能還會更貴。
我們正在進入一個從未經歷過的階段,技術和經濟結構正在同步躍遷。
比如你剛剛提到的“智能代理”(AI Agent)技術,現在已經有很多工具能主動幫我們安排工作流程了,比如回覆郵件、優化日程、甚至跨平臺指令傳遞。
其實早在多年前,我們用Windows寫VBA腳本的時候,就已經是最初級的Agent了——自動發郵件、定期更新數據、跑批處理腳本,這些都顯著提高了效率。
今天的AI,只是在這個基礎上邁出了一大步。
就算現在美股估值偏高,甚至接近2000年那一波互聯網泡沫,但我認爲這次的估值可能比那次還要高也說不定。
爲什麼?因爲這些大科技公司有極強的盈利能力,現金流驚人穩定,而且技術還在不斷推進。
我們正處在一次深層結構性變革之中。
所以我同意你說的:泡沫一定會再來,因爲“動物精神”從未消失,甚至可能更貪婪。但與此同時,市場可能真的會走得更遠,因爲我們正在進入一段從未探索過的旅程。
資本正在從傳統地產轉向算力基礎設施
拉斯·特維德 我也想就這個話題多說幾句,尤其是從美國經濟的角度來看——畢竟目前全球領先的AI企業多數集中在美國,它們的動向對全世界都有重要影響。
就拿估值來說,我們確實已經看到一些公司開始“脫離地心引力”。比如Palantir,即便最近股價有所回調,它的市盈率依然高達250倍。
再比如微軟,傳聞中甚至爲一名頂級AI研究員開出了高達10億美元的薪資包。
這些都帶有泡沫的氣息。
不過,從宏觀角度看,我預計美國經濟在今年下半年可能會出現某種“類滯漲”狀態:增長放緩,但同時伴隨一定通脹。不過我並不認爲通脹會失控。
首先,美國經濟中進口占比大概是14%。如果我們考慮到“有效關稅”大約是15%,那麼理論上輸入性通脹的最大影響也只是2%左右的一次性CPI上漲。
而事實上,我們看到很多跡象表明:這部分價格上漲並沒有真正傳導到消費者。
比如進口價格其實已經在下降;進口企業自己也在吸收部分成本;此外,當某些東西變貴時,消費者會減少其他消費,進而拉低其他商品的價格。
這說明通脹的傳導路徑並不順暢,它被顯著“鈍化”了。
此外,目前美國財政政策的淨拉動作用仍是負的(約-0.6%),但預計到明年會轉爲正向(約+0.3%),恰好趕上中期選舉週期。
所以我認爲我們將經歷一個“軟着陸階段”,通脹略有擔憂,但不會失控。
美聯儲幾乎可以確定會在9月開始降息,而這將開啓一個謹慎的降息週期。
到明年,我認爲市場可能就會具備一個新泡沫形成的“前置條件”。至於這個泡沫要多久醞釀出來,可能是6到18個月,甚至更久。
另外,我建議大家多聽斯科特·貝森特(Scott Bessent)的觀點,而不要太聽特朗普的。特朗普往往是製造戰略模糊,而貝森特說話更直接、更聰明。
他的判斷是:未來兩年,我們將看到對AI基礎設施的鉅額投資——包括芯片、工廠,以及能源系統,這部分投資將超過GDP的1%。但真正的效果,會在兩年後才逐步顯現,開始全面滲透社會、提升生產率。
如果你去看美國長期的勞動生產率數據,會發現它其實是有周期波動的。過去40年,大概在1%到3%之間來回波動。
目前生產率的提升大概只有1.2%。但我關注的很多知名分析師,比如高盛、埃森哲等,都預測它會升到3%左右。而且由於這些新技術的推動,實際可能會更高。
所以我的判斷是:我們會從現在這種持續兩個季度的通縮階段,進入一種類似“金髮姑娘經濟”的狀態——既有加速的生產率,又有通脹的下行壓力。
原因在於,AI和機器人能夠極大壓低商品與服務的生產成本。
而央行爲了對沖這種通縮壓力,可能會不斷印錢。其中一部分資金會流向資產市場。
這個邏輯在我寫的《商業週期》一書裏也提到過,但最早是由漢密爾頓·博爾頓(Hamilton Bolton)提出的,他是Bank Credit Analyst的創始人,早在上世紀60年代就有類似論述。
所以我認爲,次級效應之一就是會出現一輪新的大宗商品週期。上一次的大宗商品週期讓我受益匪淺,所以我當然希望能夠重演。
回顧一下,當年我在90年代末還在做科技公司,那段時間非常順利。但當2000年初科技泡沫破裂時,我身邊很多在科技領域賺到錢的人,把資金重新投向新的初創公司或者其他科技項目。
而我因爲在金融領域有多年經驗,就想,也許該去看看完全不同的東西。於是我看到高盛的吉姆·奧尼爾(Jim O’Neill)當時的研究報告和演講。
他提出了“金磚四國”的概念,並且說中國未來在房地產和基建上的投入將是空前的,其他金磚國家也會受益。
結果後來證明,幾乎全是中國在推動。
他還說過一句非常關鍵的話:“大宗商品根本不夠用。”當然,它們存在於地下,但我們沒辦法那麼快把它們開採出來。
於是我開始大規模投資,最早投向俄羅斯,然後是中國,以及所有與大宗商品相關的資產、包括新興市場貨幣。
結果從2001年到2008年,這一波行情簡直驚人。
如果不是後來中國房地產市場的崩潰拖累了需求,我認爲現在我們已經會進入一個新的大宗商品週期了。
但至少到目前爲止,中國還是很成功地避免了經濟陷入蕭條。
現在關於中國經濟,有一個特別出人意料的數據,就是銅的消費量。
按照常規理解,如果房地產建築出現如此劇烈的下滑,銅的需求應該會暴跌,對吧?
洪灝 沒錯,應該塌掉纔對。但並沒有。它甚至不是橫盤,而是不斷創新高,一直在上漲。
拉斯·特維德 我女兒從18歲起就在中國生產化妝品和護髮產品,所以她每年大概會來中國四次。我也曾被中信出版社邀請來中國做一些演講,但當時沒時間。很多年前我來過一次中國,後來一直沒機會。
有次我隨口和女兒說起這事,她立刻對我說:“爸,你一定要去看看,中國這四年的變化太驚人了!”於是我就去了,結果真的被震撼到了。
中國這幾年做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把資本支出從房地產轉向了基礎設施建設,尤其是能源相關領域。
它爲即將到來的AI和機器人革命打下了極好的基礎。中國在新增能源產能和智能電網部署方面,已經是全球的領導者。
有趣的是,大約一年前我還在擔心房地產市場,尤其是美國的商業地產。其實早在兩年前,美國商業地產就已經成了薄弱環節。
我們可以看到,在ChatGPT 2.5推出之後,美國商業地產的月度投資額開始下滑,尤其是寫字樓投資,就像中國房地產一樣,直線下墜。
洪灝 沒錯,中國商業地產也不太行。
拉斯·特維德 但如果你把“數據中心+商業地產”作爲一個整體板塊來看,它其實是持平的。也就是說,寫字樓投資在減少,但數據中心投資在飛速增長,幾乎補齊了缺口。
這說明什麼?說明資本正在從傳統地產轉向算力基礎設施。
美國現在的路徑,其實和中國高度一致,只是規模略小而已。
所以我認爲:即便美國經濟短期內面臨些許波動,只要AI和能源相關投資持續推進,會爲經濟提供託底支撐。
而一旦“軟着陸”完成,一個全新的週期就會啓動。
未來十年,我是看多的。
預測經濟不能只看數據,更要看三個關鍵因素
洪灝 我也是(笑)。而且我非常認同你剛纔提到的觀點,即流動性變化和經濟結構之間的聯動,正在成爲主導力量。
特別是在商品市場,儘管地產仍在下滑,但整體表現並不差。
我認爲,下半年中國房地產市場大概率還會走弱,但這並不意味着整個股市就此停滯,尤其是科技領域的上漲勢頭很可能持續。
如果看整體指數,今年A股的表現中規中矩,年內漲幅大概在十幾個百分點,不算亮眼。但你要是拆開看,會發現高科技、生物醫藥、新消費這些細分領域,很多公司股價已經翻倍,走勢非常強勁。
這些都在釋放一個明確的信號:中國經濟正在經歷一場深刻的結構性轉型。從過去高度依賴房地產的舊增長模式,逐步走向由科技、創新和新興產業驅動的新軌道。
就像你剛纔提到的那種“寫字樓投資大幅萎縮、數據中心投資大幅增長”的情形,本質上就是經濟模型在遷移。
我其實讀過你不少關於經濟週期的著作,特別是那本探討商業週期的書,還有另一本我很喜歡的《金融心理學》(The Psychology of Finance)。
這讓我想請教你一個問題:我們曾經做宏觀預測時,總會用一整套領先指標,通過量化模型整合分析,來判斷經濟和市場的走勢。
但我越來越感覺,這套方法在過去幾年,特別是疫情之後,開始失靈了。
比如,美債過去曾是避險資產,現在卻和股票同漲同跌,甚至在某些時間段,連美債和美元都變得像“風險資產”。原本我們最依賴的那些資產間的負相關性,正在瓦解。
很多領先指標也變得不那麼“領先”了。面對這種高不確定性的時代,我們到底該如何判斷未來?又該靠什麼來重建我們的預測體系?
拉斯·特維德 你說得非常對,其實我最近剛好讀過一篇研究文章,標題就提到現在很多宏觀指標正在失效。
一方面,資產之間的經典相關性在斷裂;另一方面,連許多傳統的宏觀預測工具也變得越來越不可靠。比如企業不再願意配合調查問卷,很多經濟數據的基礎質量都在下降。
爲什麼會這樣呢?這是一個值得深入研究的現象。
對我來說,眼下最關鍵的轉變是:我們必須更加依賴科技和系統方法,來理解這些複雜結構的變化。
這也是我創辦Supertrends的原因,我們正在構建一個關於全球創新的知識圖譜,希望能用系統化的方式對每一項重大創新進行評級與追蹤。
目前,我們的數據庫裏記錄了16,000個歷史上的重要創新事件,時間跨度超過3300年;同時我們也追蹤了4000多個正在發生或預測中的未來創新。
我們的目標是建立一套自動評分系統,量化每項創新的潛在影響,並儘可能還原其歷史演進路徑。
雖然系統還在迭代中,但我本人已經親自讀過每一個案例,希望通過深度理解,判斷它們對人類未來的真正意義。
歷史經驗告訴我們:某些關鍵性的技術進步,確實能改變整個經濟結構的底層邏輯。
所以如果你問我,現在怎麼去判斷未來,我會說:不能只靠經濟數據,更要看:技術演化路徑+創新集羣+價值捕獲機制。
比如我們剛纔提到的“關鍵密度”概念,很多重大創新,並不是孤立發生的,而是在某些具有結構性優勢的創新集羣或生態系統中集中爆發的。
這些生態,往往是從一個人、一家公司開始,形成自我強化機制。
(聰投注:所謂“關鍵密度”,是指當人才、資本、技術與需求在特定時空高度聚合時,創新便可能突破臨界點,形成自我強化的演進路徑。硅谷的崛起正是這一機制的典型例證:高校、企業與投資共同構築了一個具備持續湧現力的生態系統,使原本孤立的創新活動得以規模化、結構化展開,最終推動整個產業形態的重塑。)
舉幾個例子:當年的維也納,爲什麼成了古典音樂的中心?因爲只要你想成爲作曲家,就必須去那裏。又比如瑞士的皮爾(Piel),爲什麼成了機械手錶之都?底特律爲何一度成爲全球汽車製造中心?
所以歷史經驗告訴我們:如果你想押注某個產業的未來,最好的做法往往是找準那個行業的“集羣中心企業”。哪怕它的員工流動頻繁,它依然是最活躍、最有創新密度的節點。
但也有例外。有時候,一個“集羣之外”的公司突然崛起,那就值得特別關注,因爲它可能採用了完全不同的範式。
比如馬斯克。他沒有在底特律造車,而是在加州、德州、上海造車。每一個地方、每一個路徑,都是異於傳統的創新路線。
我覺得,在未來,我們更應該把注意力放在這些“結構性突變”的節點上,而不是繼續依賴舊範式的推演。這是理解未來的不二法門。
我覺得,這些現象都值得我們去觀察、去思考。
順便問一下——你熟悉經濟學家卡洛塔·佩雷斯(Carlotta Perez)嗎?
洪灝 我讀過她的一些作品。
拉斯·特維德 這位經濟學家是比爾·克林頓最喜歡的學者之一,也是我最推崇的經濟學家之一。她研究的是:文明是如何誕生、演化、最終崩潰的。
歷史上大約有200種文明,大多都遵循相似的路徑、出於相似的原因走向終結。
我認爲,她的理論不僅可以用來解釋整個文明的命運,也同樣適用於創新集羣,甚至一家創新公司的生命週期。
她指出:最終摧毀一個文明的,往往是被稱之爲“過度制度化”的現象。
這個詞很長,但其實意思很簡單:當一個系統變得太僵化、太複雜、失去了彈性,它就難以再進化,最終變得脆弱,走向崩潰。
這件事在一個創新集羣中也可能發生。
當一個產業或技術圈子過於封閉、過於內部化,就會有人從外部找到全新的方式去解決問題。
比如我們看AI,或者更大範圍的信息技術,也就是現代科技結構:這個現代科技系統,並不是從中國古代的技術傳統延續來的,而是從蘇格蘭開始的。隨後,它向整個西歐擴展。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全球超過一半的創新都發生在一小塊地區,從意大利北部、瑞士、德國、英國、荷蘭……一直延伸到西歐北部。
然後這個文明擴展到了北美、澳大利亞、新西蘭。
但現在,這個體系的原始中心,也就是西歐,已經變得高度制度化,不再是最具活力的部分。
新的創新活力反而出現在“邊緣地帶”:比如東南亞、阿聯酋、迪拜,甚至現在的沙特阿拉伯,他們開始說:“我們也要從頭建立一個新的技術生態系統。”
這些地方的人,一方面在吸收已有技術,另一方面也帶來了全新的視角與方式。
所以如果你真的想理解並預測未來經濟,你不能只看傳統的宏觀指標或金融相關性。
你得真正把科技的引擎蓋打開,深入理解每一項技術的底層邏輯,思考:它到底能做什麼?哪些判斷是原創的、實用的?又是誰提出了這些判斷?
接下來,你還要問自己一個更重要的問題:誰能捕獲這部分價值?也就是說,誰纔是真正能從中賺錢的人?
我做過很多公開演講,也參加了不少線上研討會,最近剛好在中國、美國和歐洲都有訪談交流。
很有意思的是,不同地區的觀衆在提問時展現出完全不同的風格:
在中國,很多人會問我:“你覺得最難的技術領域是哪個?”“如果我要創業,現在最值得做的是什麼?”
美國人也差不多,他們關注的是“機會在哪裏”。
但到了歐洲,第一反應卻常常是:“這太危險了。”“這是不是會讓我們全部失業?”
從中可以看出,各地對技術的態度存在明顯差異。
中國整體上對技術持更加積極、正面的態度。並不是沒有顧慮,但與歐洲相比,後者的“懷疑主義”顯然更爲普遍。
給年輕人的幾個誠懇建議
洪灝 那你覺得,在這個新技術時代裏,你會給中國的年輕人什麼建議?
拉斯·特維德 我想提幾點,其實都很簡單。
第一條,就是了解自己。
當時代變化如此之快,真正知道自己是誰,知道什麼事情能帶來快樂和滿足感,這就顯得格外重要。
現在網上有很多性格測試工具,我認爲很值得嘗試。
你得弄清楚自己適合做什麼、喜歡做什麼、能靠什麼謀生,同時又能爲社會創造什麼價值。
日本人有一個很好的概念,叫“人生意義”,意思是:找到那個你熱愛、擅長、能賺錢、還能造福社會的交匯點。
第二,如果你發現自己原本學的東西正逐漸被自動化取代,我認爲,生成式人工智能是最值得探索的方向之一。
它是一種通用技術平臺,幾乎可以應用於所有領域,解決無數社會問題,同時也可能孕育出無限多種新產品。
所以,如果你還不知道未來該往哪走,不妨先了解這個領域的底層邏輯。哪怕只是“理解”,也非常有價值。
另外,我們都是投資人,對吧?
我曾寫過一本給普通人看的投資入門書,書名是《泡沫、熊市與扯淡》(Bubble,Bears,and Bullshit)。
書裏講了很多投資中應該掌握的知識。如果只能記住兩點,我認爲最重要的是:
第一,長期持有股票。
經濟學家傑里米·西格爾(Jeremy Siegel)曾追蹤自1802年以來不同資產類別的長期表現,並指出:股票是長期回報最好的資產類型。
哪怕短期出現大幅下跌,時間拉長之後,它依然能恢復並追趕回來。
即便中國股市的長期複合收益率不如美國,長期持有依然是有意義的。
第二,一個簡單卻非常有效的方法,定投。
你只需要設定一個週期——比如每月、每季度或每年,按固定金額投進一個“投資桶”。
這個“桶”可以是整個股市,也可以是一個行業板塊,甚至可以分成兩個——一個穩健,一個波動較大。
這個方法最大的好處是:當市場便宜時你買得多,市場貴時你買得少。
它不依賴市場預測,卻能做到“低買高賣”的效果,本質上是一種簡化版的逆勢投資。
你看巴菲特,他也是這麼做的。他從不預測市場,只說一句話:“便宜的時候我買,至於漲不漲我不管。”
洪灝 太好了。我相信你今天的建議,會對很多剛步入社會、剛從大學畢業的年輕人非常有幫助。
尤其是在中國經濟經歷轉型的階段,AI技術會帶來更深刻的變化、更復雜的挑戰,也會帶來真正的機會。
就像你說的,“瞭解自己、找到熱愛”,以及“便宜時買、貴了就讓它漲”。如果大家能踐行這幾點,我相信,會有不少人走出自己的路。
拉斯·特維德 這次聊得非常愉快,真是一次享受。
如果讓我再補一句總結的話,我想說的是:我們在今天的對話中都提到,我們對長期的未來是看好的。
這大概是我希望每個聽衆都能帶走的一個重要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