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潛水魚X 何潤萱
在這個青黃不接的劇集Q3,有一部劇卻讓魚覺得有點特別,就是「開端」系列 IP 的第二部《不眠日》。其實,它已經更換了製作方,從第一部的正午陽光變成耀客傳媒,內容劇情也跟公交車爆炸、「鍋姨」沒啥關係,但其中對於國產劇地理座標和空間的處理,卻讓人覺得頗有玩味之處。
在《不眠日》裏,香港不再是一個現實座標,而是一套可調用的港味插件:霓虹、街巷、槍火與港星面孔提供危險外殼;普通話腔調與內地式敘事把秩序兜底。作為故事背景的「華澳市」既像香港,又不像香港——它更像一次精心設計的拼貼實驗。
港味之所以成立,很大程度來自該劇香港演員工業訓練的遷移:張國強出自TVB 的程序體傳統(《O記實錄》《廉政英雌之火槍柔情》),陳保元常在警匪/動作鏈條裏擔任要角(如《反黑》),文詠珊、李靖筠等在犯罪類型中磨出站位與節奏,也天然把港式動作、警匪美學帶入合拍場。
但和這種港味格格不入的,是作為男主的白敬亭那純正的北京口音,以及宋洋那張一看就很內地文藝的臉。而在介紹白敬亭飾演的丁奇為什麼擁有循環能力時,劇中閃回的那個大學上下鋪、集體打遊戲的畫面,也明顯是內地高校生活的質感。演員們的對話裏,普通話×粵語的混搭更頻繁:上一秒陳保元還夾着工作證在辦公室裏偷燕窩,好像讓人回到千禧年警匪片那種窩心的感覺,下一秒白敬亭那典型不耐煩的北京口音就提醒你,這是個 2025 的「合拍片」。
以上,這就是你會在《不眠日》裏看到的一種非常奇異的景觀——一部雜糅了內地和香港警匪橋段的混搭懸疑片,拼貼感極強。但或許是導演對自己敘事能力的自信,以及編劇工作做得還不錯,這種拼貼反而組裝出一種異託邦的感覺,讓人覺得既熟悉又陌生,甚至產生了一種新鮮「二創感」。這大概也是因為,不同文化的外殼與內核在同一場景裏頻繁對撞——既是違和,也帶來觀感上的新鮮。
去年,我寫過一篇為什麼一定要炸掉香港,討論過香港的失落和痛感問題。如今看來,香港這種文化下墜有增無減——因為它的功能已經從江志強《焚城》裏那種一次性痛感容器,變成了今天的風格化插件。如果說 2024 年的《焚城》和《九龍城寨》還為香港的失落提供了一種影像化的「臨終快照」式爆破,2025 年的《不眠日》則徹底把香港抽離出了具體,變成了風格化的模塊,方便內地製作公司隨時取用。
如開頭提到的,在這部劇裏,港味被去疆域化為風格元素(霓虹、街巷、槍火),人物也被打上標籤(港風女主、犯罪片老炮),再在內地敘事裏重疆域化為若干個可治理的劇情功能件。一個明顯的證據是,文詠珊在陳思誠的電影裏尚可算作花瓶,在《不眠日》裏她則被降格為功能位的NPC。這倒是跟性別沒什麼關係,而是香港的一切,在這部劇裏都只能是無味化的模組。
這一點,在劇情進入中後段時愈加明顯:隨着宋洋飾演的反派墨遠致暴露,基本挑大樑的劇情都由內地演員來承擔,高光線也基本點在這兩個男演員身上,港味驟降,敘事迅速回歸到秩序恢復、邪不壓正的母法。結局自然是墨遠致被抓,丁奇抱得美人歸,兩人在煙花下很程式化地親吻。
Lev Manovich 在《新媒體的語言》裏說過,數字時代的一切內容都服從「模塊化原則」——像樂高一樣可拆解、拼貼。《不眠日》裏的華澳市,就是把香港降級為風格模塊:危險由港味外殼提供,秩序由內地敘事兜底。
興許是短劇集的快速收束,這種感覺在最後一集格外強烈:前一秒還是白襯衫天台槍戰的港片既視感,但轉頭就迅速切換到國產劇標配的Happy Ending 光感,表裏關係,一目瞭然。
香港當然不是突然淪為國產劇風格插件的。回溯一下就能知道,它的這種文化下墜至少已經有小十年了。
2016年,《無間道》網劇版由愛奇藝與寰亞合作,在內地首播、再剪成粵語迴流TVB;2019年,《飛虎2》由優酷與 TVB 集團聯合出品,內地先播、香港後播;2020年,《使徒行者3》製作公司已出現「上海騰訊企鵝影視」字樣;2024 起,優酷與 TVB 宣佈五年合作框架、騰訊視頻啓動「港劇計劃」,合拍與併線制度化。此後,港味逐步被做成可複製模板。
以《使徒行者》這個經典港產IP為例,第一季還捏在TVB 自己手裏,第二季時騰訊(上海騰訊企鵝影視)已經開始主動介入製作。等到第三季,製作方的名單裏,騰訊已經排在 TVB 的前面了。
今年騰訊視頻製作的《太陽星辰》更可窺見這種工具化港味的趨勢:這部在香港拍攝的高概念懸疑片,乾脆直接和港企海棠果影業合作,在Netflix設有同步窗口,並非依賴TVB 的頻道體系。足以見得,當港味變成一種模組、內地平台調用純熟後,TVB 無論作為製作方還是渠道,都已不再是必需品;如今與它的合作,很大程度上也包含情感與記憶層面的加註。
在院線端,香港電影同樣感受到了這種「失味」。因此杜琪峯纔會在戛納對 BBC 稱最近是自己「人生中最低潮的時候」,並將之歸咎於香港當前「政治氣候」,總結為「我和香港都失去靈魂」。最終,這種失落被去年的《焚城》捕捉到:香港影視的痛感終於被商品化——爆炸與末世美學把失落轉譯為一次可售賣的強感官體驗。
總而言之,儘管這種傳導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但香港在2025 年終於成為了國產劇插件。隨之而來的一個問題,自然是港人與港味的失落,以及,我們是否要因為香港的文化下墜而感傷?
基於香港的本土視角來說,傷感或者感傷無可厚非;但立足內地和全局,就會知道插件並非單純墮落,而是文化工業的倖存機制:當主體性難以維持,它至少還能以模塊形式繼續存在。
仍以《不眠日》為例,這部劇在異託邦的設定上,並不只使用香港這一組插件,而是一種全球化的地理大拼貼。
男主角丁奇工作的CIB(Criminal Investigation Bureau),劇內字幕譯作「司法刑事調查署」,這其實屬於虛構機構稱謂:「司法」貼近澳門語彙,「署」符合香港的部門習慣,而現實中的香港 CIB 對應「刑事情報科(Criminal Intelligence Bureau)」;「CIB=Investigation Bureau」又更接近台灣譯法(通常稱「局」)。這一港澳台語法的雜糅,正好呼應本劇的拼貼邏輯。
本劇的另一位主要配角茱蒂蒙·瓊查容蘇因也是拼貼的證據:作為泰國電影《天才槍手》的女演員,她身上的懸疑感和東亞感都非常具象,彈幕上也有觀衆頻頻認出她。而本劇動作導演張鵬,曾參與《蟻人》《王牌特工》等好萊塢商業片的動作設計,他身上有着明顯的好萊塢影子。因此,從內地到港澳,再到泰國、遠赴好萊塢,《不眠日》呈現的是多層次的地理拼貼——香港,只不過是其中一處重點。
某種程度上,香港的插件化並不是下墮的孤例,而是全球/中國影視現代化的一部分:陳思誠《唐人街探案》系列以「唐人街」為接口,把真實城市(曼谷、東京、紐約)虛擬化為可移植的懸疑座標。各類短劇和網劇也常常在虛構城市中拼貼現實元素,既保證安全,又提升可複製性。這些虛構座標構成了一個後現代的迷宮:讓觀衆既熟悉又陌生,天然適配懸疑與科幻。
香港從黃金時代的主體,到如今的插件,至少我們可以在地理維度上不簡單評判好壞。因為整個影視工業都在走向地理拼貼的模式:空間不再是故事的根,而是可調用的接口。對香港來說,這既是失落,也是留存。雖然對香港本土文化有點殘酷,但這是一種無可選擇的大勢所趨。
說到底,誰擁有拼貼權,決定了港味是方法還是素材:當權力在內地,香港就從敘事主體被安排到風格插件的位置。黃金時代香港誕生的審美偶然,已然被今天內地影視工業的生態全面覆蓋。杜琪峯的失落不會消散,只會經久盤旋在港島上空——因為,這就是新港劇時代的新常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