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表外表裏 陳梓潔
在武漢,幾棟不起眼的紅色矮樓靜臥於漢江灣,國內知名音樂公司海葵音樂便是在那裏,創造出6億的年產值。
短短5年時間,海葵音樂就從29名員工壯大為500人的音樂集團,投資的音樂工作室超170家。
一千公里外的成都,另一位頭部玩家闊景音樂,被視為「鳳頭」引入音樂文創園。今年前8個月,園內規上企業營收同比增長47.7%,是全國音樂產業增長最快的區域之一。
這兩家成功的音樂公司,股權架構裏都有一個相同的名字——騰訊音樂(TME)。
通過層層投資,TME與大量音樂公司形成聯盟,也是「財富共同體」。2025Q3,其營收增長20.6%至84.6億元,調整後淨利潤飆升27%,實現連續8個季度的雙位數高增長。
而TME,僅僅是音樂產業蝶變的縮影。
隨着短視頻崛起、音樂進入市場化時代,行業加速洗牌,在線音樂平臺吞下了更多份額,傳統唱片公司也在被顛覆的恐懼中開啓自救。

狂掙4000萬的《跳樓機》,應運而生;歌如其名的《八方來財》,火到了國外……一首首短視頻口水歌,成了音樂公司與在線平臺的「印鈔機」。
不過,資本與流量共舞的盛世,並非沒有危機。本文幾位主人公,是獨立音樂人和相關從業者,他們親歷了這場變局的發生,看到一個最好的時代,也是一個最壞的時代。
一、一首熱歌幾百萬,短視頻造富音樂圈
看到昨晚發佈的歌曲收藏量超過15%,一早上渾渾噩噩的葉爾納,瞬間清醒過來。
作為一名音樂商務推廣,他敏銳嗅到了爆款的氣息。一首歌到了音樂公司手中,會很快完成分級,並剪輯為前奏、副歌、劇情3個不同版本投放到短視頻平臺,24小時之內便能測出爆款潛力。
熱點不等人,葉爾納馬不停蹄翻出通訊錄,挑人、談價、定檔,再圈選時下熱門話題,加碼投放。
一旦加熱有水花,投放預算將從3萬提升至10萬甚至更多,推廣會從「月供」轉向更猛的「徵集」(邀請廣大創作者用BGM配樂),直至歌曲徹底出圈。
「短視頻火了,在線音樂平臺流量也跟着起飛。」葉爾納介紹道,公司正是靠這套打法賺版權費。他公司今年最熱的一首歌,推廣期播放量破億,落袋利潤200萬元。
甚至,許多歌曲自創作之初便瞄準了短視頻走紅的路子。
獨立音樂人大芳還記得,四年前參觀一家音樂創業公司時,自己幾乎當場簽約:知名網絡歌手親自授課,從選題、旋律到歌詞一一拆解「熱歌公式」,教音樂人創作叫好又叫座的「情緒爆款」。
「他們建立了一套高效率、專業化的製作流程,能像流水線一樣生產音樂。」對半路出家、自學成才的大芳來說,進入一家「神曲製造機」接受系統化訓練,誘惑力不言而喻。
更何況,這類公司能提供的不僅是學習機會,還有實打實的資源。
統計顯示,有超過250家規模不一的音樂公司,通過股權合作或合約安排等方式,與TME深度綁定。

大芳透露,平臺每年給版權公司幾百上千萬的額度,用於買歌或原創推廣,可以「往死裏花」,但得賺回來。而用戶活躍度、播放量等指標,正是平臺看重的回報。
不止是TME,網易雲音樂也推出了專門扶持原創音樂人的計劃,索尼音樂同樣在華設立了操盤熱歌項目的部門。「它們把優秀音樂人、詞曲作者集中起來,用數據、AI去打造爆款,然後組一個拼盤去巡演變現。」音樂人Milky Suki無奈道。
在她眼裏,音樂行業的邏輯已經變了,核心從「做內容」變成了「炒流量」。
不過,Milky Suki也能理解這樣的轉向。「互聯網不發達的時候,我們用CD機、廣播電臺聽音樂,有耐心去品味一整首歌。」她說,如今生活節奏加快,聽衆不再願意花時間,最好2秒前奏就能抓住耳蟲,歌曲時長被迫縮短。
尤其短視頻的流行,不斷侵蝕人們的注意力,大衆審美在一首首土味BGM中滑向「下沉」——這是音樂人和平臺都難以抵擋的大勢。

在線音樂平臺的沉浮,也驗證了這一點:最新研報顯示,擁有更多優質版權音樂的QQ音樂,被「短視頻+音樂」閉環和推薦算法領先的汽水音樂搶走了用戶。

基於此,上至音樂平臺和傳統唱片巨頭,下至普通獨立音樂人,都逃不掉擁抱「下沉市場」的命題。越是依法炮製熱歌,越能賺得盆滿鉢滿。
而這,無疑給行業埋下了隱患。
二、曲庫5年翻3倍,收入卻腰斬了
3年推出8首原創歌曲,平臺播放量256萬,版權總收益僅僅6472元,每千次播放收益約為2.5元。
音樂人九節掐指一算,把創作的上萬成本加進去,自己純純是「倒貼做音樂」。

壓力與日俱增的還有葉爾納,猶記得四年前入行時,一首定製OST喊價1.2萬,他還要猶豫一下接不接;如今一口價6K買斷,反倒要爭破頭去搶。
主業收入也肉眼可見縮水——同樣的預算,以往每月能推廣七八首歌,如今跌至三四首,且100首裏往往只能火一首,提成越拿越少。
「整個行業陷入同質化、低質化的惡性循環裏了。」葉爾納一語道破背後原因。
現在他每天早上打開郵箱,到中午就能收到250首demo(樣歌)。這一數字相比四年前翻了五六倍,甚至還有上升趨勢。
「音樂創作門檻大大降低了。」葉爾納分析道,音樂人在臥室、客廳就能寫歌,高產的半小時寫一首。作詞作曲零成本,只需要花兩三百就能找一個歌手代唱出歌曲demo。而demo一旦賣出去,收益可達數千元,因此不少音樂人以寫歌維持生計。
甚至近期,AI也來搶飯碗,神曲的節奏與和絃、人類歌手難以駕馭的音域與音準,只是數據庫裏的一行行代碼,它們可以不知疲倦地「製造熱歌」。
據行業數據,中國音樂平臺每天新增歌曲約10萬首。2020-2024年,國內音樂人數量翻倍增長,曲庫規模暴漲了3倍。

然而,蓬勃的音樂內容供給,撞上的卻是冷漠的聽衆。
2024年TME音樂白皮書顯示,2020年以前的老歌播放量佔比超過4成。「這意味着,每天上新的10萬首歌,大多數根本沒人聽。」葉爾納嘆氣道。
Milky Suki對此見怪不怪,她拉出酷狗熱歌榜TOP500(目前MAU最高的音樂播放器),排名前列的大多是叫不上名字的網絡歌手。

點開其中任意一首,旋律似曾相識、歌詞通篇大白話,洗腦、上頭的曲調充斥着廉價感與塑料感。她完全理解用戶寧願聽老歌,也不願嘗試新歌的心情。
「現在似乎存在兩個華語樂壇:一個在江湖之上,打造魔音貫耳、批量生產、算法分發的網絡神曲;一個在殿堂之中,遵循傳統制作流程,工業化淬鍊高質量音樂。」業內評論家的話,道出了Milky Suki的真實感受。
她屬於後者,卻並非天賦異稟的人,表達太個性、太小衆,也讓她難以收穫聽衆。
而沒人聽歌,就沒有版權分成。
九節就發現,國內在線音樂平臺每千次播放收益平均在1元左右,這一數字在國外平臺是20-50元。不僅如此,國內平臺抽成機制還不透明:音樂人只知道作詞、作曲、演唱三方之間的分成比例,對平臺抽多少一無所知。
疊加現在電視劇、商演也變少,OST、演出機會寥寥,許多獨立音樂人陷入了獲酬難、獲酬少的困境中。
普通音樂版權公司,日子也不再好過——賭爆款的生意,投資回報率至關重要。
然而葉爾納感覺,回本難度與日俱增:平臺在漲價、同行搶高峯,唱作人們也待價而沽。他對接的一位歌手,小火時報價5000元加10%版稅收益,火了之後報3萬加30%分成,「都趕着有名氣的時候撈錢」。
如此層層卡、拿、要,一首歌投2萬預算最後只掙一兩百的情況,屢屢發生。
為了降本,音樂公司開始壓低買歌的價格,而音樂人收入下滑又影響創作質量,進而加劇聽衆對歌曲的不滿……葉爾納無奈:「一根筋變成兩頭堵了。」
不過,即使行業如此,他也沒打算轉行。
三、戰勝「流量」,要先成為「流量」?
現在音樂界一個心照不宣的共識是:知道唱口水歌會惹爭議,但仍然想成為「下一個攬佬」。
大芳是其中之一,發不發那首從旋律到歌詞都主打「易傳播」的歌,她猶豫了很久:發了,很可能成為自己第一首熱門(口水)歌;不發,作品列表可以不摻雜質,出頭之日卻遙遙無期。
在心底反覆掙扎了好幾輪,大芳最終還是咬咬牙,點擊了發佈鍵。
「先打開知名度,對音樂人也很重要。」大芳直言,正如攬佬超越周杰倫成為Spotify上聽衆數量最多的歌手後,其充滿嶺南風情與世情的孟菲斯說唱,走進了更多人的視線。

音樂是一門純粹卻昂貴的藝術,沒有足夠的資本支撐,「做自己」就是空中樓閣。
Milky Suki每次去酒吧一條街,總能看見幾位熟人在臺上賣力演唱。他們之中不乏名校科班出身的人才,但無一例外都是唱完這場唱那場,燃燒身體與夢想換取收入。
更有甚者,過起了「半年打工、半年追夢」的流浪生活:上半年送外賣、打零工攢錢,下半年全心做音樂。
目睹他們的現狀,Milky Suki開始反思自己是否太過傲氣。長遠來看,新一代聽衆都是互聯網原住民,工作學習、喫喝拉撒全在社交媒體、短視頻上曬,固守傳統的寫歌和發歌方式,一定會淪落到舞臺邊緣。
「業內許多音樂人選擇先財富自由,再講情懷。」Milky Suki說,版權公司和數字平臺也是這麼做的。
TME、網易雲們一直在努力維持着微妙的平衡:一邊俯身向下,迎合下沉市場甚至啓用AI作曲,瘋狂收割流量紅利;另一邊,大手筆建項目、辦比賽,扶持優質內容,避免被口水歌淹沒。
然而這樣的解法,在深耕音樂行業十餘載的唐灕江眼裏,仍是「隔靴搔癢」。
「國內不缺高素質的音樂人和有品位的聽衆。」她舉例說,從前民謠歌手一把吉他就能走天下,如今哪怕新人也精通各種樂器和唱法。
可惜現實是,潛心創作的音樂人感嘆佳作無人欣賞,用戶們抱怨粗製濫造的歌曲鋪天蓋地。
唐灕江認為,問題在於產業「斷鏈」了:唱片時代,經紀公司會為藝人精準定位,量身定製專輯,系統化託舉其成長;到了人人可自成IP的今天,獨立音樂人撞上的卻是「全國找不到一本音樂經紀人教材」的尷尬。
「說白了,獨立音樂人都關注在創作和演出環節,卻找不到為他們服務的專業幕後人員。」她總結道。這導致許多音樂人既不會思考定位,也不顧慮受衆需求,陷入「自嗨」式創作。
好在有許多同行已經在試圖改變,如摩登天空等音樂廠牌就強調「與藝人共成長」,專門培訓音樂經紀人的項目、APP也陸續問世。

唐灕江相信,隨着產業一步步完善,音樂「商業環境繁榮,質量環境薄弱」的現狀將得到改善。
大芳也對華語音樂的未來保持樂觀。她後來沒簽約公司,也沒再發「自己都嫌棄的歌」,繼續創作着自己喜歡的音樂。

她在家裏做了一面唱片牆,它是嶄新的,又散發着舊時光的味道。每次在那裏駐足,腦海中響起熟悉的旋律,總會湧起莫名的感動,催促着她去做些什麼。
打開在線音樂平臺,幾首原本無人問津的作品,已經被頂了上來。大芳想,她已經找到了答案。
(感謝博主「音樂人大芳」、「九節」、「音樂A&R 葉爾納」、「幕後蜂巢」、「MilkySSSSSSS」,對本文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