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貨幣市場
內容提要
區塊鏈、智能合約等新興技術推動數字貨幣蓬勃發展，重塑了支付體系的底層邏輯，央行數字貨幣（CBDC）正以數字貨幣主權路徑的演進形式，為跨境支付清算帶來革新契機。文章剖析傳統跨境支付清算體系的痛點，梳理全球CBDC跨境支付清算研究情況，重點分析多邊央行數字貨幣橋（mBridge）改進跨境支付清算的有效性，並就我國發揮央行數字貨幣潛力，改善人民幣跨境支付清算，助推人民幣國際化等提出策略建議。
一、傳統跨境支付清算體系的困境和變革動因
BIS下屬支付和市場基礎設施委員會（CPMI）將跨境支付清算安排分為四種模式：代理行模式、支付系統互聯模式、單一平台模式和點對點支付模式，其中的代理行模式為目前主流模式。然而，在地緣政治衝突、技術升級換代、用戶需求變化等多重因素作用下，代理行模式的固有缺陷令傳統跨境支付清算體系不斷受到質疑，主要體現在速度、費用、覆蓋面、透明度、安全性等方面。
一是跨境清算速度慢。傳統跨境清算以代理行模式為基礎，需經過多級銀行中轉，鏈條過長，在不同國家和地區法律法規及監管制度要求下，反洗錢、反恐怖孖展等操作環節重複進行，所需時長受不同國家和地區的跨境支付系統運營時間、銀行工作時間及處理效率等因素影響，跨境資金到賬至少需1~3個工作日。
二是跨境清算費用高。代理行模式涉及的支付機構、清算機構、SWIFT等參與方均需從跨境支付中獲取利潤，導致跨境支付成本居高不下。據金融穩定委員會（FSB）測算，2023年全球跨境匯款成本率達到了6.3%。細分來看，跨境清算的成本主要由後端操作成本、匯兌風險成本、流動性佔用成本、合規成本和其他交易成本構成。
三是跨境清算不透明。清算鏈條上不同國家和地區的中央銀行清算機構、商業銀行以及傳遞信息流的國際機構間系統平台相互獨立，互操作性差，處理進程和狀態無法跟蹤，扣費、匯率影響、反洗錢檢查等預測性和追溯性較差，糾紛多，爭議解決耗時長。
四是市場覆蓋不足。傳統跨境清算模式需要依託全球銀行賬戶體系和支付清算基礎設施，對沒有銀行賬戶的用戶或金融基礎設施薄弱的地區無法形成服務覆蓋。
五是地緣政治風險大。傳統跨境清算體系下的「資金流」和「信息流」分離，依託跨境支付系統和銀行間賬戶關係流轉資金，依託支付指令報文流轉信息。其中，信息流轉主要依靠環球銀行金融電信協會支付系統（SWIFT）。SWIFT名義上是一個非營利性的國際組織，覆蓋全球200多個國家和地區，有超過11600家金融機構接入，連接了90多個跨境清算網絡，是目前全球最重要的跨境支付工具。但「9•11」事件後，美國以「國家安全」和「反洗錢」為由，逐步掌控SWIFT系統主導權，掌握全球跨境支付清算信息。北美和歐洲等地的霸權國還將SIWFT系統「武器化」，多次利用該系統對亞洲和非洲國家實施金融制裁，主要方式為通過將被制裁國的金融機構從SWIFT系統中剔除，切斷其國際支付清算通道，阻礙其開展國際金融和國際貿易結算業務。
二、央行數字貨幣改善跨境支付清算的研究現狀
央行數字貨幣（CBDC）是由一國（或地區）的中央銀行發行，具有國家信用的法定數字貨幣，可分為批發型 CBDC和零售型 CBDC。零售型 CBDC是實物現金的數字版，用於低價值、高頻次的交易場景，如家庭和企業的日常交易，對公衆廣泛開放。批發型 CBDC通常面向金融機構，強調參與主體的有限性，用於高價值、低頻次的交易場景，旨在成為商業銀行、中央銀行和其他金融機構之間交易的結算資產。
《2024年BIS央行數字貨幣與加密資產調查報告》顯示，在接受調查的93家中央銀行中，有85家正在開展CBDC有關工作，佔比達91%。巴哈馬、牙買加和尼日利亞的中央銀行已正式推出零售型CBDC，包括中國在內的67%的國家和地區進入CBDC試驗或試點階段。發達經濟體（AE）中央銀行、新興市場和發展中經濟體（EMDE）中央銀行研發CBDC的核心驅動力逐步趨同，研發零售型 CBDC的重要動力是提高國內支付效率和安全性，而改善跨境支付是批發型 CBDC的目標驅動之一。
目前，全球研究改善跨境支付的批發型 CBDC 項目在系統互操作性上有三種模式。一是兼容模式，指通過制定並遵循統一的政策法規、監管制度和數據標準，提高不同CBDC系統間的互操作性，如法國央行、瑞士央行的Helvetia項目。該模式的優點是其與傳統跨境支付體系和跨境清算流程類似，顛覆性較小，幾乎無需新建金融基礎設施，缺點是各國現有CBDC系統差異較大，統一技術標準和法律框架短期內難以實現。二是互聯模式，指通過共享技術接口或共同清算機制，使信息、資金在不同區塊鏈平台上直接流轉，如歐洲央行和日本央行的Stella項目，加拿大央行和新加坡金融管理局的JasperUbin項目。共享技術接口要求技術規定、功能架構和安全要求等方面規範統一，共同清算機制則依託兩國央行規定的結算賬戶互聯對方的跨境支付系統，其拓展性和兼容性較差，難以推廣。三是單一多貨幣支付系統模式，指將多種CBDC納入同一區塊鏈平台，建立聯合運營的統一跨境支付系統，完全顛覆傳統代理行模式，如Jura、mBridge、Dunbar、Aber等多個試驗項目都應用了該交互模式。
三、多邊央行數字貨幣橋改善跨境支付清算的有效性分析
（一）多邊央行數字貨幣橋發展進程
多邊央行數字貨幣橋（mBridge）項目由中國人民銀行數字貨幣研究所聯合香港金融管理局、泰國中央銀行以及阿拉伯聯合酋長國中央銀行共同推進，旨在推動多國（地區）央行構建跨境支付清算多邊合作機制與新型基礎設施，探索分佈式賬本技術和CBDC在跨境支付中的應用，實現更快速、成本更低和更安全的跨境支付清算結算。
mBridge項目前身是Inthanon-LionRock項目，最初嘗試在中國香港地區和泰國各自境內的批發型CBDC項目——LionRock和Inthanon網絡間搭建一條專門為跨境結算引入的走廊網絡，實現LionRock、Inthanon境內網絡和跨境走廊網絡的分離，並在此基礎上測試CBDC雙邊跨境支付的可能性。2021年，中國人民銀行和阿聯酋央行加入進來，項目更名為 multi-CBDC Bridge （mBridge），着力研究 CBDC 多邊跨境支付的可行性。2024年6月，mBridge正式進入最小可行化產品階段，相關司法管轄區內的貨幣橋參與機構開始結合實際開展真實交易。
mBridge項目將Inthanon-LionRock項目的雙邊CBDC走廊網絡升級為一個標準統一的多邊、開放、超主權的CBDC走廊網絡，各參與央行在走廊網絡上發行與贖回其自身僅跨境使用的批發型CBDC，並負責其自身僅境內使用的批發型CBDC和僅跨境使用的批發型CBDC（存託憑證）之間的兌換，保證兩者數量相等。走廊網絡支持不同幣種間的雙向外匯交易，通過雙邊點對點方式完成同步交收（PVP）。系統架構採用去中心化的分佈式賬本技術，由各參與央行作為驗證節點，共同維護賬本。
（二）多邊央行數字貨幣橋改善跨境支付清算的內在邏輯及有效性分析
支付鏈路仍存中介關係。傳統跨境清算是通過銀行間兩兩開立往來賬戶形成互聯，不存在賬戶關係的銀行間需要依託中介銀行找到一條資金劃撥路徑以完成跨境支付，支付鏈路長度由所需的中介銀行數決定。mBridge項目中的中央銀行有權選定進入走廊網絡的商業銀行，走廊網絡上的商業銀行可以向本國央行申請發行或贖回本國CBDC，並與走廊網絡上的其他商業銀行進行點對點跨境支付或外匯交易。但未進入走廊網絡的商業銀行則需要與進入走廊網絡的本國商業銀行對接，構建參與mBridge的基礎設施通道以完成跨境支付，中介關係依然存在。
跨境支付效率改善明顯。傳統跨境清算由SWIFT負責信息流的支付指令傳遞，依託跨境支付系統和代理行網絡間的賬戶關係完成跨境支付，信息傳遞和資金清算錯位分離，流轉環節衆多，跨境資金到賬一般需1~3個工作日。mBridge走廊網絡採用分佈式賬本技術，為參與的每個央行分配一個驗證節點，為每個商業銀行分配一個標準節點，由驗證節點（各國央行）將通過HotStuff Plus共識機制確認完成的交易發佈到區塊鏈上，確保交易的正確記錄和結算終局性，資金流和信息流統一，支付即結算。從mBridge項目真實交易試點情況來看，走廊網絡上跨境交易平均時長為6~9秒。
監管透明度和安全性有所改善。傳統跨境支付清算體系的多層級代理行結構增加了支付信息監控追蹤難度，存在監管真空漏洞。mBridge走廊網絡中的智能合約可以內嵌監管程序，如控制他國商業銀行持有本國批發型CBDC的數量。分佈式賬本技術把交易記錄在本國央行節點上，確保交易實時可見、合規透明。mBridge通過多邊央行之間的合作，構建「去中心化」的跨境支付基礎設施，實現參與國批發型CBDC間直接兌換，在一定程度上減少對中心化跨境通信基礎設施SWIFT和美元霸權的依賴。
跨境支付成本分析。傳統代理行模式的跨境支付成本結構複雜，總成本為後端操作成本、匯兌風險成本、流動性佔用成本、合規成本和其他交易成本之和。有學者進一步研究分析指出，上述各項成本佔比分別為27%、15%、34%、13%、11%。
1． 後端操作成本。後端操作成本主要由人工處理和審核非標準化報文、資金和信息不同步轉移造成的差錯或延誤、代理行間的賬戶維護及信息覈對、系統運營維護等成本構成。代理行模式下，一筆跨境支付每經過一家中間行即會疊加一次後端操作成本，支付鏈路越長後端操作成本越高。mBridge走廊網絡的分佈式賬本技術實現資金和信息的同步轉移，共識機制確保各節點交易的同步正確記錄，可大幅精簡解決傳統代理行模式下信息不對稱問題的成本環節。
2． 匯兌風險成本。跨境支付涉及貨幣兌換時，一般通過轉移價格等方式轉移風險成本，外匯交易風險、匯率波動風險、信用風險和清算結算風險最終都會被嵌入跨境支付成本。相較於傳統銀行間市場匯率報價的價差和波動，mBridge走廊網絡上的參與者可以直接查看其他參與者提供的匯率和所有CBDC貨幣對可兌換限額，按即時匯率進行兌換，減少了匯率波動的不確定性。外匯交易資金結算安排上，走廊網絡採用PVP同步交收機制，規避了赫斯塔特風險。
3． 流動性佔用成本。傳統代理行模式下銀行需要預存大量資金以應對跨境支付需求，資金佔用機會成本被計入跨境支付成本中。傳統跨境支付中流動性佔用成本約為1~3天的資金機會成本，而mBridge走廊網絡可實現批發型CBDC的跨境實時結算，資金週轉率的提高減少了銀行對預存資金的需要。
4． 合規成本。主要由惡意退款、資金凍結風險、多國合規要求適應成本和風險管理系統建設投入等構成。mBrdige走廊網絡設計了專門的合規模塊，各國央行能夠實時掌握本國相關的支付結算活動，及時採取必要措施，相對於傳統代理行模式提高了監控、管理和執行效率。但跨境支付清算涉及衆多國家和地區，mBridge項目仍然面臨不同法律框架下的合規標準和規則差異問題，監管複雜程度和監管協調難度並沒有降低。此外，mBridge機制和數字技術本身所蘊含的流動性風險、網絡安全風險、區塊鏈技術風險、系統重要性風險也將使合規成本進一步上升。
表1 mBridge改善跨境支付成本情況
注：總成本 = 後端操作成本 + 匯兌風險成本 + 流動性佔用成本+ 合規成本+其他交易成本
四、未來展望和策略建議
隨着全球化和區域經濟一體化的持續深入，國際貿易和金融活動加速擴展，各國對優化跨境支付環境的需求與日俱增，全球各國央行積極探索發行和應用CBDC。近年來，中國經濟迅速崛起，人民幣國際化步伐顯著加快，推動人民幣成為全球貿易和投資中的主要結算貨幣，這也成為建設強大的貨幣、實現金融強國戰略的重要組成部分。數字人民幣作為中國人民銀行直接發行和監管的法定數字貨幣，其在跨境支付中的應用能夠簡化流程、降低成本、增強安全性、提高透明度，對推動人民幣跨境支付具有積極影響，有望提升人民幣在全球金融體系中的影響力。同時，數字人民幣的跨境流通也面臨美元體系主導地位的國際競爭、各國法律和監管協調難題、技術和網絡安全風險等挑戰。
在此背景下，本文對發揮我國央行數字貨幣潛力、改善人民幣跨境支付、助推人民幣國際化提出以下兩方面策略建議。
第一，加快基於央行數字貨幣的跨境支付多邊合作機制和新型跨境支付基礎設施建設。深化mBridge項目建設，提高mBridge與現有金融基礎設施的互操作性，發揮mBridge與CIPS的協同效應，減少對SWIFT系統的依賴，提升我國跨境支付金融基礎設施的自主可控能力。提高mBridge與不同國家和地區CBDC系統之間的互操作性，着力解決監管差異難題，加強反洗錢和反恐怖孖展、隱私保護、交易安全等國際監管協調，積極參與國際金融治理，在mBridge項目中貢獻中國標準和中國方案。提升mBridge的國際信任度，在技術層面嵌入智能合約，加強跨境支付活動中的異常行為監控，增強數字貨幣使用合法性和透明度。關注數字貨幣跨境結算效率提升所帶來的資本流動加速可能放大匯率波動和市場波動問題，進一步研究改善數字人民幣在mBridge上的流動性問題，優化流動性節約機制。
第二，促進數字人民幣跨境流通，助推人民幣國際化。深化數字人民幣跨境應用主渠道建設，推進數字人民幣在mBridge 的應用。擴大mBridge 國際合作網絡，吸引更多觀察員和參與方，重點拓展RCEP及「一帶一路」國家。持續推進雙邊本幣互換，擴大本幣互換使用範圍，提升人民幣的國際接受度和支付使用佔比。推進數字人民幣的法治化與規範化，完善立法，明確數字人民幣的法律地位、流通規則、法律責任等，為數字人民幣的推廣應用提供堅實的法律基礎。擴大以數字人民幣為核心的跨境支付生態，加大數字人民幣跨境支付試點力度，鼓勵金融機構創新金融產品和服務模式，在跨境電商、能源貿易、貨物貿易、邊境互市貿易、留學旅遊等領域探索使用數字人民幣開展跨境支付。
責任編輯：郭建